51

第五十一章

湘城文工團要選人的消息一放出來,底下各大小宣傳隊都有意動，想要報名的人很多，但也有人聽說了這次選人條件特別嚴格,又猶豫起來。

不過猶豫歸猶豫,等到周一這天,青年文化宮報名處這裏還是擠滿了人。

第一天初選比較簡單，就是有意報名者先在門口幹事那裏登記,先看外形條件,合格的人才能進去展示一下自己的基本功，一般當場就會通知是否能通過初選。

初選過後, 第二天就是從所有通過初選的人裏挑出表現最優秀的人成功入選文工團。

沈婉代表的是舞蹈隊，所以她負責的也是舞蹈隊報名人員的登記,跟其他幾個話劇隊和歌唱隊的幹事們一起在門口給來報名的人進行登記。

因為這次文工團要招的名額不多，所以即使是初選也很嚴格,身高體重樣貌都卡的很死。

就比如沈婉負責的舞蹈隊要求首先就是長相清秀或樣貌端正,女同志身高至少要一米六三以上,體重不能超過一百,男同志身高不能低于一米七五,體重最好在一百二到一百三之間,還要手長腳長，身姿協調,平衡能力好的，不論男女年齡上限都不能超過二十五歲。

還因為這次招收的是要有基本功的人,所以初選這天報名時就要問明白選手們都練過幾年，基本功熟不熟練等。

有的人剛練一倆月,就敢大言不慚的說自己練了一兩年，這種也不怕,報完名就要去裏面進行基本功展示，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就知道了。

沈婉坐在一張桌前給人進行信息登記，在登記之前，她還要問幾個主要問題，比如姓名，年齡，有無練習經驗等，到她這裏的基本都是外在條件已經過關的人，後續只要個人信息沒問題，就能進裏面進行基本功展示了。

來報名的人很多，每個隊伍前都排滿了長隊。

“媽都怪你！我都來晚了，你看前面排了這麽多人，萬一輪到我人家不招了怎麽辦？”

隊伍末尾的位置站了一對母女，倆人穿着都不差，女孩年紀不大，看着十七八的樣子，五官還算清秀可人，只是臉型有點像了她身旁的婦女，容長臉，拉着臉發脾氣時臉頰兩側耷拉下來，看着有些兇相。

她身旁的婦女拿着帕子擦了擦汗，笑着安慰女兒說:“不會的，我家婉麗長這麽漂亮，人家見了肯定招你，再說了，就算招夠了還有你外公在呢，到時候你去國營廠宣傳隊也……”

鄭婉麗一聽立馬撅起嘴說:“不要，我才不去宣傳隊，我要進就進文工團！”

Advertisement

鄭麗這輩子就生了她這一個女兒，自然是女兒想要什麽都滿足她，當即答應了下來，“好好好，不去宣傳隊，等會兒你爸來了讓他去前面看看，讓咱們插個隊，這天也太熱了，在這排那麽久別再累着你。”

“那我爸怎麽還不來啊？”鄭婉麗煩躁的撇撇嘴，擡頭朝前面一看，見隊伍裏不乏比她更漂亮的姑娘，心裏頓時更郁悶了。

恰好這時一個中年男人騎着自行車趕到，周文博走到妻女面前，體貼的把路上買的汽水分給她們解渴。

周文博今年四十有五，但他身量欣長體型偏瘦，穿着白襯衫的背影從後看不比排在隊伍裏的年輕後生們差，再一看他的樣貌，五官端正，尤其一雙桃花眼，雖眼角生了些皺紋，仍不損溫潤反而添了幾分歲月沉澱的儒雅柔光。

鄭婉麗看着她爸，再看看她媽，心底郁悶的很，為什麽她就不能長得更像爸爸些，像她媽就沒那麽好看了。

鄭麗不知女兒心裏的想法，見到丈夫後就跟他說，讓他去前面看看，找個人跟她們換換位置，讓他們女兒先報名。

鄭麗她爸是湘城國營廠副廠長，周文博年輕時入贅鄭家，生了一個女兒也随妻子姓，現在他能爬上車間主任的位置全仰仗鄭麗他爸的提拔，所以在丈夫面前，鄭麗一向比較強勢。

周文博聽了妻子的話溫和笑笑，看着女兒熱的滿頭汗也是滿眼心疼，當即答應說:“好，你們先在這裏等等，我去前面看看。”

鄭婉麗也早就見慣了她媽使喚爸爸，周文博在家對妻女一向體貼。

她在家受寵慣了，沒覺得她媽的想法有什麽不對，反而還小聲埋怨道:“為什麽外公就不能直接給我弄一個名額過來，害我還要跟這些人一起報名。”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有些鄙夷的落在排在她前一位的姑娘身上，瞧着那姑娘身上穿的打滿補丁的衣服，還有腳上的黃泥，無比嫌棄的嘀咕了一句，“鄉巴佬！”

那姑娘比她低半頭，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打了很多補丁，但洗的很幹淨，不小心聽到她的話後，有些局促的縮了縮腳。

這邊周文博一路來到隊伍前方打聽，他長相氣質都很溫和，說自己是替女兒來問問情況的，一旁幫忙維持秩序的文化宮工作人員都十分樂意告訴他。

沈婉此時正低着頭寫記錄表，趙蘭蘭走到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婉婉，季老師有事叫你進去，記錄先交給我吧。”

“好。”沈婉把記錄表交給她，站起身轉身朝裏走。

周文博跟工作人員說話時，視線掃過隊伍前方，忽然看見了一個生着一雙桃花眼，側臉特別眼熟的姑娘站起身離開，不知為何多留意了幾分。

問完情況後，周文博返回隊尾，告訴鄭麗母女前面報名流程進行的很快，再等一會兒就能輪到鄭婉麗了。

“不是讓你問問看能不能插隊先報名嗎？”鄭麗有幾分不滿道。

周文博眼底極快的閃過一抹厭煩，随即又笑着說:“前面有很多人在維持秩序，婉婉往前插隊萬一給面試的人留下壞印象影響報名就不好了，我剛才問了，今天只是初選，很快就輪到婉婉了。”

鄭婉麗這會兒倒是不在意能不能插隊了，不耐煩的替她爸說了一句話，“行了媽，排就排吧。”

鄭麗對丈夫一個态度，對女兒又是另一個态度，聞言立即笑着誇道:“婉麗懂事了，那咱們就再等等吧。”

又多等了半個多小時，鄭婉麗幾人終于排到了隊伍前方。

沈婉從裏面走出來，重新接替趙蘭蘭開始給人登記，排到她前面的剛好是一個年輕姑娘。

她擡頭大致掃了一眼，外形基本過關，沈婉又垂下頭問了幾個基礎問題，邊遞給她一張報名表，很公事公辦的态度。

排在隊伍中的鄭婉麗擡頭便看見那辦公桌後坐的女兵長相極漂亮，還生了一雙跟她爸爸很像的桃花眼，明明才第一次見面，不知為何心裏突然就生出了幾分嫉妒的情緒出來。

她沒看到的是，周文博在看清沈婉正臉的那一刻也怔愣住了，心頭複雜，一時不知想起了什麽，就連鄭麗跟他說話都沒聽到。

隊伍很快又就來到跟前，周文博邊側身安撫女兒，邊仔細打量坐在桌前的年輕女兵。

排在鄭婉麗前面的年輕姑娘今年十九歲，叫林丫，她沒正統的學過舞蹈，但從三歲開始跟着她奶奶學唱戲，有戲劇功底在。

沈婉考慮過後，還是留下了她。

“下一位。”

面前來報名的除了一個姑娘，還有姑娘的父母都陪着，沈婉見怪不怪，繼續問:“姓名，年齡先報一下。”

鄭婉麗不知為何對她莫名有幾分敵意，許是因為她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她想遺傳卻沒有，說話時的語氣就有些嗆。

“鄭婉麗，十八歲。”

沈婉擡頭看了她一眼，面色淡淡在記錄表上劃了一道，才接着問:“有舞蹈功底嗎？基本功練了多久？”

“你怎麽問這麽多？”鄭婉麗不耐道:“我是來報名進文工團的，我要是什麽都會的話還要你們教我什麽？”

鄭麗一見女兒被為難，立刻上前幫腔說:“剛才也沒見你問這個，排我們前面那個不也不會跳舞你就給她過了？”

面對母女倆的指責，沈婉無動于衷反問道:“你們來報名之前難道不知道本次文工團選人要的是有基本功的嗎？”

“誰說我女兒沒有，她，她練了一年多呢，你趕緊給我們通過。”鄭麗有些心虛道。

沈婉轉頭看着她，沒什麽情緒的笑了下說:“可以，不過填了報名表後，進去裏面還會繼續考核基本功，如果發現說了假話，基本功不達标的人未來三年內都不可再報考湘城文工團，你們考慮好了嗎？”

這是剛才季老師把沈婉叫進去後告訴她的新規定，因為她們發現有太多人撒謊說自己練過基本功，結果進去後連個跟鬥都翻不了，浪費了大家太多時間。

鄭婉麗面上一急，忙拽了拽她媽的衣服，鄭麗臉色也僵了一瞬，下意識側頭喊丈夫:“文博，”

沈婉原本淡然的神色聽到這個名字後頓了一瞬，緩緩轉頭去看陪着妻女來報名的中年男人。

周文博和她對視一眼，眼底劃過激動的情緒，直到鄭麗又喊了他一聲才回過神，他深吸口氣對着沈婉說:“這位同志，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鄭麗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想幹什麽。

“這跟今天的考核沒有關系，”沈婉此時也已經認出了他，卻沒有相認的想法，再次轉頭對鄭婉麗道:“後面還有很多同志在排隊，希望你盡快想清楚，如果不符合考核标準，那就別再浪費大家的時間。”

鄭婉麗在家都是被寵着，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方面說她，氣的瞪了沈婉一眼說:“你憑什麽說我不符合？”

沈婉卻不想再跟他們繼續糾纏，即使她已經認出來，這位陪女兒來報名的男人是她的親生父親，眼前這個年輕姑娘很可能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這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她這輩子都只會認沈父一個爹，至于當年抛妻棄女的渣爹，她只當他已經死了，少來她面前刷存在感。

“符不符合不是我說的，如果你執意報名也可以，這張報名表填了，進去等最後一道考核就行了。”沈婉把報名表抽出來遞給她，就不打算再管了。

周文博看着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當着鄭麗的面也不好跟她相認，只得拉着妻女走到一旁去填表。

而沈婉自始至終也就剛開始擡頭看了他一眼，後面都沒再多關注。

“媽，怎麽辦呀？”別看鄭婉麗剛态度嚣張的很，實際她也很怕等會兒的考核露餡。

鄭麗這會兒卻顧不上女兒，而是眯着眼懷疑的看着丈夫問:“你一直看着那個女兵做什麽？你認識她嗎？”

周文博恍惚回神，桃花眼微垂一瞬後，再次擡頭後眼底盛滿了溫潤又無奈的笑意，他看着妻子搖搖頭道:“我還不是在想女兒的事，阿麗，要不今天還是算了吧，剛才那姑娘的話你也聽見了，我看還是先讓女兒在廠裏宣傳隊練習一年，等明年有機會再考文工團吧。”

鄭麗還沒說話，鄭婉麗率先不樂意說:“不行，我就要考文工團，我不管，爸媽你們給我想辦法，我一定要進文工團，不然我就去找外公告狀！”

“還有剛才那個女兵，她什麽态度啊？！”鄭婉麗也不知自己為什麽那麽讨厭沈婉，但看到她就抵觸，就讨厭。

“婉婉你別鬧，我覺得你爸說的也對，你之前沒學過跳舞，萬一等會兒考核露餡，三年內不能考反而耽誤了。”鄭麗難得認同周文博，但不知為何，她對那個女兵心裏也有幾分不喜。

沈婉後面沒再關注那一家三口，對她來說，在這裏遇到渣爹意外也不意外，李麗華從來沒瞞過她有關親爹的任何消息，她早就知道周文博老家是湘城的。

甚至她還知道，當初周文博追求李麗華，哄騙她不經父母同意就跟他結婚是想通過外公的關系上大學，後面被外公識破後，他仍不死心，哄着李麗華生下她，小心小意哄了幾年後見外公外婆還是那麽心狠甚至連親生的外孫女都不認，他就轉而重新勾搭了一個家裏有背景的姑娘，徹底抛下李麗華和她回了老家發展。

她腦子裏關于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據李麗華說，周文博是在她四歲那年抛下她們母女離開的，後面又過兩年，李麗華才經人介紹嫁給了沈父，過上安生的日子。

許是因為覺醒了前世的記憶，沈婉對親生父親沒什麽執念，甚至要不是今天偶然遇見，她早就把這號人物忘幹淨了。

現在他的出現對她依舊沒什麽影響，只會讓她更心疼李麗華從前沒遇上好人，她甚至轉頭就把他們抛到了腦後。

第一天選拔報名的人得有四五百人，後面刷下來一大半，明天還要繼續從剩下的一百多人裏面選出最優秀的，名額有限，今天只是篩選，明天才是重頭戲。

選拔持續了一整天，沈婉她們直到下午才回到軍區，幾人回到團裏後簡單的開了個會，就各自離開了。

沈婉回到家屬院時已經不早，推門進去後就看到蘇晏城正在廚房做飯。

自從上次他第一次下廚開始，看到沈婉很喜歡吃他的飯，蘇晏城這幾天只要有空就會做些簡單的飯菜兩人自己在家吃。

蘇晏城聽到動靜，回頭朝她勾了勾唇問:“回來了，今天怎麽樣？選人還順利嗎？”

“挺順利的，明天還要繼續去。”沈婉放下背包後，就走進廚房，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蹭了蹭，無比安心。

剛才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李麗華，還有她曾經關于婚姻的一些想法。

她這輩子是胎穿，小時候除了比普通小孩成熟的早一些外跟真正的孩子沒有任何區別，也許她還是受了些父母離異的影響。

沈婉從十幾歲時就對感情不抱希望，她知道自己未來肯定會結婚，但她從來沒想過要找一個喜歡的人，她優先考慮的都是對方的家庭，然後就是人品，只要這些條件過關她也不讨厭，那就可以作為結婚對象發展下去。

遇到蘇晏城對她來說是個美好的意外，剛開始跟他接觸時，她對結婚這件事升起了一點跟從前不一樣的期待，等兩人真正結婚後，随着她對他的了解逐漸變深，她也開始控制不住的對他心動，直到現在兩情相悅。

有感情的婚姻和沒感情的婚姻是不一樣的，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感覺得到，她也是體會過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妻子溫熱的身子貼到後背，蘇晏城做飯的動作受到限制，但他也沒推開她，反而笑了笑，抽空回過頭捧起她的臉親了一下。

“餓了嗎，再等一下，馬上就能吃飯了。”

“不餓，就是想你了。”沈婉踮着腳很主動的回應他，惹得蘇晏城差點把控不住，兩人親近半晌他才想起來飯剛做了一半。

剛下鍋的土豆絲不出意外的糊了，蘇晏城轉頭看了一眼，最後克制的在妻子唇上輕咬了下，無奈趕她先去客廳坐着等。

他把糊掉的土豆絲鏟出來，另外快速的炒了個青菜盛出來。

沈婉這時也洗好手過來一起幫忙端飯，拿碗筷。

飯桌上，沈婉跟他說了今天考核的事，也把遇到渣爹的事告訴了他。

蘇晏城聽到她直接把親生父親稱作渣爹也沒什麽反應，又給她夾了一筷子菜才說:“不想認就不認，如果後面他再來找你，就跟我說，我去解決。”

他知道沈婉是随母親改嫁進沈家後才改的姓，從兩人結婚沈婉壓根沒想過通知親生父親時他就知道，沈婉跟親生父親不打算再有來往。

“他有什麽臉再來找我？難道這時候又想起來認我了？”沈婉跟蘇晏城相處越久，在他面前露出的真性情就越多，有時候反應過來她也會擔心他會不會認為自己太自私。

但蘇晏城每次都站在她這一邊，認同她的想法，給了她很多放縱的信心。

這次依舊是這樣，蘇晏城幾乎沒怎麽考慮就點頭道:“他從小沒對你盡過一分父親的責任，你也不必在意他現在的一些舉動，總之有我在的身邊，有什麽問題我都會陪你一起解決。”

……

第二天的選拔依舊定在文化宮，沈婉來到後就幫着季老師一起統計報名舞蹈隊的名單。

今天要進行最後的選拔，文工團舞蹈隊這次招人只有十個名額，競争還是非常激烈的。

選拔剛開始沒多久，原本沈婉正站在季老師旁邊跟她一起去看那些選手的實力如何，忽然有個文化宮的工作人員過來找她，說門口有個自稱她父親的人想見她。

沈婉聽後頓了一瞬，很想直接告訴這人她爸沈建國可不在湘城，轉念一想，又怕周文博鬧出什麽動靜，影響到今天的選拔就不好了。

最終她還是決定出去見他一面，她心底也挺好奇，時隔這麽久沒見，周文博找到她到底想說什麽。

周文博昨天陪妻女過來，扮演着一位溫和儒雅的父親，今天來找沈婉，依舊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

他現在這幅樣子，任誰也看不出他當初也只是個初中畢業出身鄉下的窮小子。

能迷的副廠長女兒不顧身段也要招他入贅，甚至說服父親讓他當上車間主任，周文博确實有幾分資本。

沈婉就遺傳了他身上最出色的一雙眼睛，或者還有他涼薄自私的性格。

父女相對而站，沈婉僅是看着他淡笑了下，眼裏沒有任何對親生父親的濡慕感情。

而周文博看着她，心裏卻很有幾分自豪的感覺。

不得不說，沈婉才更像是他的女兒。

周文博目光輕閃，摘下眼鏡擦了擦泛紅的眼角，喉頭哽咽道:“婉婉，你，還認識爸爸嗎？”

沈婉四歲以前叫周婉，周文博耐心哄着李麗華的那幾年，她或許也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些虛假的父愛。

不過，那跟現在的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所以沈婉神色冷了下來，淡聲道:“不記得，你找我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