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鴻案相莊

第2章 鴻案相莊

軀殼在隐隐排斥神魂。

夙寒聲魂魄此起彼落,一時如獲重生,一時卻重重跌回無間獄,神智不過清明片刻便渾渾噩噩,宛如做了場荒唐大夢。

前世也是如此。

十七歲生辰前,十大學府紛紛将榜貼送至應煦宗,讓少君挑選去哪座學宮修道。

不知戚簡意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他竟要舍棄觀濤榜榜首的聞道學宮,跟随戚簡意去勉強擠進前三的寒山學宮。

修道者,細微的境界也可成天塹。

更何況聞道學宮和寒山學宮相差了兩個排名,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徐南銜聞訊,火冒三丈地沖回應煦宗阻止。

夙寒聲脾氣倔,徐南銜又是出了名的暴烈脾性,兩人争執不下,吵鬧得不可開交。

徐南銜咆哮聲都要沖天了:“你知不知道背地裏有多少人笑話你棄瓊拾礫!那寒山的破學宮要什麽沒什麽,哪裏能和聞道學府相提并論?師尊臨隕落前讓我好好照料你,你別蹬鼻子上臉!”

夙寒聲面無表情:“……師尊師尊,你嘴裏成天念叨你的好師尊。他只對徒弟親,私底下卻道貌岸然,恨不得掐死自己的親生子。”

徐南銜怒道:“誰同你說的這些渾話?!”

“沒有誰。”夙寒聲道,“我自己記得。”

徐南銜一愣:“你記得?剛出生你才雞崽子那樣大,記得個屁!”

夙寒聲悶悶地說:“王八羔子大也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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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銜被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給氣得上頭,撂下狠話。

“行行行,你愛去哪個學宮去哪個,往後我再也不管你了!”

夙寒聲那時年紀小,眼眶微紅也不肯服輸:“我也不想要你管。”

徐南銜氣得拂袖而去。

夙寒聲最終仍舊選了寒山學宮。

九月聞道祭,十大學宮弟子前去禁地歷練,不知為何卻被魔族人僞裝混進去,屠戮不少正道修士。

——其中就包括徐南銜。

聽僥幸存活的修士說,徐南銜是為了禁地深處的一棵能抑制「跗骨」之毒的靈草,才會孤身遇險無人相救。

徐南銜死無全屍,神魂俱散。

的确再不管他了。

應煦宗收斂徐南銜骸骨,匆匆下葬。

夙寒聲在大雨中昏昏默默地去見徐南銜最後一面,應煦宗弟子們滿臉淚痕地攔住夙寒聲,不想讓他看棺。

郁郁蔥蔥的伴生樹将衆人拂開,夙寒聲緩緩走到棺木前往裏看。

——只是一眼,便成了夙寒聲終生未能逃脫的心魔。

那具屍身殘破到……

甚至看不出是徐南銜。

蒼翠欲滴的伴生樹頃刻化為枯枝落葉。

驚怖夢景中,黑紅霧氣交纏的陰煞之氣化為無頭鬼,四肢如惡鬼厮纏在夙寒聲魂體之上,惡意之語四面八方環繞耳畔。

“四師兄死得凄慘,你怎麽能心安理得活這麽久呢?來,一起死吧。”

“克死生母、害死師兄的煞星。”

“當誅。”

厲鬼叢生,拽着夙寒聲的身體一寸寸往下拖,好似将他再次拽回暗無天日的無間獄。

“——師兄!”

夙寒聲猛地醒了過來。

層層疊疊的漆黑床幔遮擋日光,好像還在那不見天光的無間獄。

心跳如鼓,夙寒聲驚魂未定,識海混沌一片,根本分不清夢和現實。

“師兄,師兄死了。”

夙寒聲烏發衣衫淩亂,神智不清地曲着膝蓋蜷縮在角落中,咬着曲起的食指指節,眼瞳渙散:“我害死師兄了……”

食指被咬得滲血,鐵鏽味彌漫口中。

夢中那黑紅相間的陰煞之氣如影随形,幻化成無數身燃骨火的無頭鬼,擠滿狹窄陰暗的床榻。

“徐南銜缺失的屍身你可尋到了?”

“為了給你壓制跗骨,他丢了條命,可你中得根本不是跗骨。”

“哈哈哈可憐可笑的徐南銜。”

夙寒聲滿臉淚痕地捂住耳朵,幾乎被耳畔惡言逼得神智崩潰,近乎歇斯底裏地嘶叫道:“住口!住口——!”

無頭鬼大笑。

渾噩間,夙寒聲狼狽跌下床榻,膝蓋狠狠撞在踏腳尖兒,疼得他渙散眼瞳驟然清明。

一陣破空聲呼嘯傳入耳畔,“呼”地将萦繞周身的無頭鬼瞬間震碎。

夙寒聲呆坐好一會,怔然擡頭。

有人在外面舞槍?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像是一根若隐若現的絲線,引着夙寒聲撩開層疊床幔,踉踉跄跄走出內室。

剛剛借這副軀殼重生,神魂仍舊未穩,他同手同腳走了幾步,趔趄一下差點以頭搶地。

外面旭日東升。

已是八月十五,夙寒聲十七歲生辰的前一日。

夙寒聲臉上的昏亂之色已消失,他茫然推開門。

寒茫苑中,伴生樹已經半死不活,蔥翠欲滴的狹長枝葉已經半數枯黃,被風一吹簌簌往下落葉子。

徐南銜一身黑袍,正在院中舞槍。

烏黑無纓槍沉重非凡,在徐南銜手中卻宛如輕若無物,槍尖随着舞動寒芒如星,将地面散落的枯葉掃得成旋而飛。

夙寒聲呆愣看着。

徐南銜已經耍了半個時辰的槍,餘光掃見夙寒聲出了門,他一揚眉,手中長槍不收反進,身形如風倏地掠至夙寒聲面前。

“锵”的一聲破空音。

徐南銜的槍直指夙寒聲眉心。

夙寒聲眼睛直愣愣看他,動都沒動。

英姿勃勃的俊美青年眉眼皆是張揚狂妄,徐南銜單臂持槍而立,身形如松。

“怎麽不躲,看傻了?”

夙寒聲茫然看了許久:“師兄?”

“嗯?”徐南銜覺得沒勁,将槍幹脆利落地收回,大概是發洩一遭,他心情不像昨日那般暴躁,懶洋洋道,“終于反省好,打算向師兄認錯了?”

這話他也只是嘴上說說,其實心中比誰都清楚,讓夙寒聲這個小犟種認錯,簡直算是日從西山出,天上下紅水,無稽之談。

徐南銜正等着吵架,卻見夙寒聲如夢初醒,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尾音甚至帶着拼命壓制的顫抖。

他耷拉着眉眼,難得乖順地輕輕開口,細聽似乎還有些發抖。

“師兄教訓得是,寒聲知錯了。”

徐南銜:“……”

徐南銜手中随意把玩的槍差點飛出去,愣怔半晌,絲毫不委婉:“你被奪舍了?”

夙寒聲:“……”

夙寒聲站在日光下仰頭看徐南銜,常年不見光的面容泛着病色,雪白臉頰宛如一張被焚燒的宣紙,從中央燒出猙獰的血肉。

鳳凰骨似乎畏光,只要見到日光必定受傷。

徐南銜早已習慣,熟練地把他帶去廊下,用靈力給他修複傷痕。

夙寒聲一動不動任由徐南銜擺弄,被日光燒出的傷口隐隐作痛,卻讓他前所未有地欣喜。

疼就好。

疼說明并非身處夢中。

徐南銜從沒見過夙寒聲這麽溫順的樣子,見傷痕被靈力治愈,恢複精致的瓷白,屈指在他眉心一彈,挑眉道:“以後會聽師兄的話?”

夙寒聲眉心都紅了,卻展顏而笑:“聽!”

徐南銜嗤笑:“那我若讓你去聞道學宮呢?”

說完後立刻就後悔了。

徐南銜脾氣執拗暴躁,昨日傷了戚簡意後,見夙寒聲氣成那樣也覺得心虛,可主動求和他又做不來,一直別扭到現在。

不過看夙寒聲親昵的态度,徐南銜悄無聲息也松了口氣。

他不敢再逼夙寒聲,正想法子把這話給圓過去,就見夙寒聲沒有半分排斥,高高興興道:“好啊,師兄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徐南銜愣神好半天,詫異看他。

奇了,難道真被奪舍了?

此時,一只傳訊烏鵲從寒茫苑外飛來,熟稔地落在徐南銜小臂上,口吐人言。

“謝長老讓您去前宗迎尊長。”

“誰到了?”

“似乎是須彌山的佛修,我聽到梵音了。”

徐南銜點點頭,手一振讓烏鵲飛走,轉身叮囑道:“我去前宗一趟,你的伴生樹有異樣,暫時不要動靈力,我等會給你尋醫師診治。”

夙寒聲乖巧道:“好哦,我聽師兄的。”

徐南銜順手拂了下夙寒聲的頭,轉身便走。

只是沒幾步,他轉身沒好氣道:“學宮的事先別定,你要是背着我拿了寒山學宮的榜貼,我回來揍你八頓。”

說完,他又暗暗懊惱話說太重了。

夙寒聲卻渾然不在意,甚至對徐南銜的狠話甘之如饴,跑到日光和陰影的交界線探着腦袋巴巴看他:“好,我等師兄回來。”

徐南銜愣了下才揚長而去,心中嘀咕這小兔崽子今天怎麽這麽乖?

裝的吧?

夙寒聲注視着徐南銜消失在寒茫苑,面上的乖順悄無聲息地收斂。

前世九月聞道祭慘劇,夙寒聲記憶猶新,重活一世必然不會再讓徐南銜陷入險境。

耳畔傳來“沙沙”的葉片相撞聲,夙寒聲嫌煩,琥珀眸瞳冷淡看向院中瑟瑟發抖的伴生樹旁。

那棵參天巨樹已連夜把自己盤根錯節的根拔了出來,哆哆嗦嗦栽在寒茫苑角落,狹長而泛金的葉脈微閃血光。

似乎在畏懼夙寒聲。

夙寒聲笑着低罵了句:“蠢貨。”

伴生樹抖得更厲害。

夙寒聲撐起傘上前,擡手将掌心貼在枝幹上,靈力灌入其中,原本郁郁蔥蔥的巨樹卻如被吸去生機,只是瞬息狹長葉片陡然化為枯黃。

清風一卷,成千上萬片枯葉瞬間從枝頭落下,紛紛揚揚宛如下了場古怪的雪。

枯葉狂掠而下。

伴生樹悄無聲息化為猙獰漆黑的枯藤枝蔓,張牙舞爪的枯枝搭在夙寒聲肩上,呈現一個保護欲十足的姿勢。

夙寒聲撐傘站在漫天枯葉中,臉色蒼白嘴唇卻殷紅,像只嗜血的精怪。

“去找應煦宗藏書閣的坤輿箓,看看魔族有沒有一個喚‘崇珏’的男人。”

伴生樹的根系随着夙寒聲的命令而動,争先恐後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盤踞在松軟的泥土、亦或是堅硬的山石中,頃刻便遍布整個應煦宗。

根須四散而開,宛如寧靜海面的湧流。

夙寒聲走回屋內。

枯枝将傘倒着懸挂廊下,傾瀉的日光将傘上的竹影倒映在窗上,像是畫了層素雅的窗花。

連榻小案上放置着一樽纏枝紋琉璃燈,旁邊還有一局未下完的棋局。

夙寒聲想了半天才記起來,這琉璃燈是昨日戚簡意送給他的生辰禮。

戚簡意……

這個名字乍一浮現,夙寒聲心口驟然湧出一股不受控制的滾燙熱意。

并非恨,而是一種無根無由的迫切依賴。

夙寒聲撩起寬袖,指腹在腕上一撫,一道鮮紅的雪紋悄無聲息浮現。

——這是他親爹夙玄臨在他年幼時同寒山宗定下的婚契,名喚「鴻案」。

夙寒聲十七歲前從未離開過寒茫苑,誤将婚契産生的依恃當做戀慕,由着戚簡意引他走上一條不歸歧路。

前世戚簡意從他手中奪走夙玄臨的遺物須彌芥,想将「鴻案」解開,可這道婚契太過蠻橫,除非兩人中一方身隕,才可斷絕靈契。

……所以戚簡意才急着将夙寒聲打下無間獄。

堕落無間獄,被天道厭棄,「鴻案」自然會消散。

夙寒聲正摩挲着手腕上的鴻案紋,伴生樹已撤了回來,伸展枝蔓圈住他的腰。

“如何?”

龍須糖似的白須在棋盤上凝成一行字。

「魔族并無崇珏簿錄」

坤輿圖記載世間無數人的生平,哪怕凡間販夫走卒也有記載,崇珏若是魔族人,不可能尋不到。

夙寒聲挑眉,來了興致:“不是魔修?”

崇珏那破天滅佛的天生惡種,怎麽可能不是魔族?

夙寒聲正要再讓伴生樹看看妖族的簿錄,長空端着藥走進屋內,蹙眉道:“少君,外面……啊!您的伴生樹怎麽禿了?!”

夙寒聲沒答,随口道:“怎麽了?”

長空只以為是昨晚異動的原因,也沒多問,撇撇嘴:“寒山宗的戚少爺到了。”

寒山宗觊觎夙寒聲手中的仙君遺物已久,将他哄去自己的地界,自然好行事。

昨日夙寒聲眼看着就要定下寒山學宮,卻被徐南銜攪了局,到嘴的鴨子戚簡意哪裏肯輕易放棄。

夙寒聲動作一頓,好一會才露出個笑來,他托着腮,左手抓起一顆黑棋随手一丢。

黑子旋轉數圈落穩,頃刻破了棋盤上的死局。

“好啊。”夙寒聲笑眯眯道,“請戚少爺進來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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