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法相虛妄

第6章 法相虛妄

叔父?

叔父……

夙寒聲人都懵了。

前世崇珏惡劣,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淫.詞豔語,床笫上總愛逼着他叫亂七八糟的奇怪稱呼。

夙寒聲又是個小瘋子,人情世故一概不知,讓叫什麽叫什麽,全然不覺得羞赧,乖僻又放浪。

可如今這一聲規規矩矩的“叔父”……

不對。

崇珏前世兇惡滔天,重欲又喜殺生,根本就是個天生惡種的大魔頭,怎麽可能會是須彌山慈悲為懷的世尊?!

見夙寒聲呆愣着不動,謝識之輕咳一聲。

夙寒聲思緒混亂,剛要啓唇說話,卻猝不及防嗆了一口,悶聲咳起來。

“咳咳……”

衆人面面相觑。

夙寒聲本就神魂不穩,又接連被崇珏連震兩回,咳得撕心裂肺,喉中都帶着些許血腥味,險些把魂魄給咳成一團幽魂飄出去。

謝識之蹙眉扶住他:“少君?”

夙寒聲咳得滿臉是淚,薄唇浮現病态的殷紅,像是含着血,琥珀眸瞳蒙着一層水霧看向崇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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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珏墨青眼眸冷清清的,宛如游離三界的世外仙人。

哪怕夙寒聲咳得腦漿都勻了,也不見他有分毫反應。

夙寒聲已收拾好混亂思緒,颔首行禮:“叔父。”

崇珏終于掀開眼皮冷淡看他,如玉似的修長五指輕輕擡起,一顆玉鈴躍然掌心,被一道微風拂着落至夙寒聲面前。

夙寒聲一怔。

徐南銜和謝識之口上說着幼時世尊待他如何如何縱容,可瞧崇珏如今這副模樣,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想同他說。

夙寒聲咳暈的腦子艱難運轉,後知後覺自己方才在密林的所作所為。

佛修普渡衆生……

崇珏怕是把他當成肆意殺人的惡種了。

這樣一想,夙寒聲更委屈了。

明明前世崇珏殺人如飲水,禁殿外枯樹上懸挂的屍身全是出自他手。

如今可倒好,普度衆生了還。

夙寒聲撇撇嘴,将雙手攤開,小指節大小的玉鈴落到他掌心,發出一聲輕微脆響。

“多謝……叔父。”

崇珏墨青眸瞳輕輕一動,垂着眸繼續喝茶。

謝識之卻是微微蹙眉,隐約覺得不對。

世尊向來慈悲,宛如雲中仙不食人間煙火,活了千年不過寥寥數個好友。

當年夙玄臨隕落後,無人能幫夙寒聲壓制跗骨,骨火将六歲的孩子折磨得半月高燒不退,因劫難未渡而遭反噬的世尊卻從須彌山禦風千裏前來,衣不解帶照料許久。

昨日謝識之去奉茶,曾無意中瞥見世尊身側的蓮花紋玉匣中,放置着一串琉璃佛珠串,尾端還墜着兩顆妖花蜜蠟。

看着應是送夙寒聲的生辰禮。

可如今見了面,他卻只字不言,連生辰禮也換成了顆奇怪的玉鈴。

謝識之能執掌偌大應煦宗,眼力勁非常人可比,他按下心中疑惑,引着夙寒聲到一側的賓席寒暄幾句。

穿着一身金光閃閃的男人也不知是哪宗的宗主——夙寒聲不記得了,他滿臉贊嘆:“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寒聲年紀輕輕就有這般修為,當真是随了玄臨仙君啊。”

謝識之冷冷瞥了他一眼。

十六歲才到煉氣期,随夙玄臨……

這不是變着法子地罵玄臨仙君嗎?

衆人像是聽不出來,仍舊在恭維。

“是啊,的确天資聰穎。”

“聽聞聞道學宮給少君發了榜貼,今年九月聞道祭,少君定會一鳴驚人。”

夙寒聲察覺出些許端倪,大約猜出這些老狐貍并不全是為夙玄臨的須彌芥,更像是一探須彌山世尊待故友之子的态度。

崇珏待他如此冷淡,之前還圍着謝識之恭維的幾個大宗派的掌門似是松了口氣。

為何慶幸?

自然是覺得就算他們日後膽大包天對夙寒聲出手,世尊也不會為他出頭做主。

夙寒聲腦海像是蛛網似的紛亂如麻,與一群人虛與委蛇更加厭煩。

謝識之淡淡道:“少君難得出門,趁着生辰禮去登明祠為仙君上一炷香吧。”

生辰禮只是個噱頭,在場衆人也無人敢将夙寒聲真正當成晚輩,強行要他在前宗賠笑待客,聞言紛紛道。

“是,禮該如此。”

夙寒聲這才得以脫身,走出大殿後神使鬼差往後看了一眼。

崇珏已不在大殿。

只有桌案上一杯熱茶袅袅生煙。

徐南銜等候多時,大步迎上來:“瞧見世尊了嗎,是不是如傳聞中那般離世絕俗,看一眼就想皈依佛門?”

夙寒聲:“……”

夙寒聲幽幽看向徐南銜:“還、還行吧。”

“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徐南銜為他撐起傘,“你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謝長老讓我去登明祠給玄臨仙君上香。”

徐南銜早已習慣他不喚夙玄臨爹:“那去嗎?”

“誰愛去誰去。”夙寒聲心頭思緒萬千,方才又被震了下神魂,此時心口悶得想吐,他恹恹道,“我想回去睡覺。”

徐南銜見他臉色泛着蒼白的病色,蹙眉摸了摸額頭,當即燙得縮回手來:“你要毒發了?”

夙寒聲搖頭。

明日毒發,今日只是前兆。

徐南銜當即什麽都顧不得,趕忙帶着他禦風回寒茫苑,一落地就忙不疊叮囑長空去煎藥。

夙寒聲病怏怏爬上塌,總覺得喉中有東西堵着,吐也吐不出來,渾身上下難受得要命。

崇珏所贈的玉鈴挂在床頭枯枝上,無風也叮鈴作響。

明明是清脆鈴音,夙寒聲卻越聽越煩躁。

夙寒聲頭痛欲裂,一阖眸眼前卻不斷閃過破碎的畫面。

一會是前世崇珏從背後抱着他、低沉笑着教他如何扼斷別人脖頸的場景,一會又是身着白衣的世尊端坐高臺,冷冷凝睇他的樣子。

黑衣惡種和白衣世尊交替在他腦海閃過。

夙寒聲突然坐起來,一把抓起那顆玉鈴,恨恨地扔了出去。

“住口!”

徐南銜端着藥而來,險些被砸中,蹙眉道:“在和誰說話?”

夙寒聲眼眶通紅,魂魄幾乎從這副軀殼飄出,被扔出去的玉鈴仍舊在響個不停,他捂着耳朵:“好吵,師兄把那顆玉鈴扔出去,我不要聽……”

徐南銜不明所以,屈指一彈将那顆玉鈴扔出窗外。

夙寒聲耳畔這才清淨。

徐南銜走上前将藥遞過去:“喝了再睡。”

夙寒聲嗅到濃烈的藥味差點吐出來,一頭栽到徐南銜懷裏,裝死不想喝。

徐南銜薅着他後腦勺的墨發往後一拽,似笑非笑道:“昨日還說要乖,這才一天就裝不下去了?”

夙寒聲只好不情不願地捧着比他臉還大的藥碗,将滾燙的藥一飲而盡。

抑制“跗骨”的靈藥苦得難以言喻,夙寒聲羽睫都被淚浸濕,卻還捧着幹淨的碗給徐南銜看:“師兄看,我喝完了。”

徐南銜沒忍住笑了出來,笑完卻又莫名覺得心酸。

他不知從哪捏了一塊杏脯塞到夙寒聲嘴裏,難得緩和語調:“睡吧,師兄在呢。”

夙寒聲溫順地點頭躺回去。

徐南銜将數層遮光的床幔一層層扯下,注視着這張宛如棺椁的床,眸光緩緩沉下來。

——要盡快尋到解跗骨毒的法子。

傳聞聞道祭第十三層秘境似乎生長着一株不燼草,若是采來許是能短暫壓制跗骨。

***

夙寒聲蜷縮在狹窄昏暗的塌間睡了昏天暗地,罕見的是此番夢境中并非是鋪天蓋地的無頭怨靈,反倒是如浮光掠影的旖旎春夢。

夢中是無間獄那奢靡的禁殿。

有人握着他纖瘦的腳踝,伏上前發狠地叼住脖頸,伴生樹宛如鬼枯藤張牙舞爪盤踞殿外,劇烈發着抖,翻江倒海。

夙寒聲渾渾噩噩在欲.海沉浮,突然聽到低沉喑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喚我。”

夙寒聲渾渾噩噩,想也不想地道:“崇珏。”

有太多次的前車之鑒,若他稍稍遲疑,叼着他脖頸的男人一晚能将他折磨暈三回。

崇珏低聲笑了:“不對。”

夙寒聲滿臉是淚,迷茫睜開帶霧的琥珀眸瞳看他:“什、什麽?”

崇珏遮眼的黑稠已然取下——夙寒聲嫌棄他戴着那玩意兒會影響興致,詭異的白瞳如山巅雪,卻盈滿觊觎的欲.念,和讓人窒息的壓迫感。

“喚我……”

男人俯下身輕輕親了下夙寒聲帶淚的眼尾,低笑着吐出兩個字。

“叔父。”

“啊——!”

夙寒聲直接被吓醒了。

耳畔嗡鳴陣陣,夾雜着幾聲清脆的鈴音,夙寒聲睜着失神的眼睛,眸底驚恐未散,喘息半晌終于回過神來。

“叔……”夙寒聲本就神魂不穩,這回被這個夢吓得幾乎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地靠在枕上,罵道,“叔你爹。”

前世睡了這麽多年的姘頭,搖身一變成叔父。

哪怕夙寒聲再混不吝,也有些遭不住。

外面已入了夜,月上梢頭。

夙寒聲恹恹躺了好一會,軟手軟腳地撩開賬簾要水喝。

只是等了半晌,伴生樹卻全無反應。

夙寒聲踉跄着下了榻,月光傾灑而下,隐約瞧見外室似乎有燭火。

“長空?師兄?”

無人應答。

夙寒聲赤着腳走出內室,剛将遮光的竹簾掀開,鼻間突然嗅到一股冷冽的香味。

寒茫苑的外廳點着一盞燈,照亮偌大房間,書案旁懸挂着一副字——劍膽琴心。

那是夙寒聲大師兄為他題的字,已懸挂多年。

夙寒聲擡頭看去,遽然愣住。

崇珏一身青衣坐在那幅字下,神清骨秀,身側桌案放置着一盞玉質小手爐,一绺绺白霧袅袅而上,混合着凜冽雪香漸漸彌漫周遭。

不知來了多久。

夙寒聲呆怔半晌終于回魂,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終于得到解答。

他就知道!

崇珏看着清心寡欲悲天憫人,實則離心離德口蜜腹劍,白日冷淡還愛答不理,入夜後竟然避着人來尋自己厮混。

怪不得一直蓄着發,未能遁入空門。

看來是六根不淨吶。

夙寒聲終于解了惑,忙嗒嗒地赤腳跑去。

可跑至近前,突然後知後覺到不對。

偌大寒茫苑內舍,無數玉鈴圍繞崇珏,蛛網似的分散懸在半空,随着夙寒聲的氣息靠近遽然發出陣陣清脆鈴音。

伴生樹已許久沒有動靜,窗外的樹影劇烈晃動,影影綽綽的碎光落在崇珏冷峻的面容,帶來一股風雨欲來前的寧靜。

夙寒聲怔然看着屋中密密麻麻叮鈴作響的玉鈴,終于認出來……

那根本不是什麽生辰禮,而是驅邪的搖曳鈴。

崇珏點燃的香不知是什麽效用,只嗅了一下夙寒聲便感覺軀殼虛乏,本就不穩的魂魄像是被那細細的白霧緩慢地往外拖,眼前甚至開始泛起黑光。

崇珏就坐在那,眸光好似沉澱數千年的神佛禪寂。

清冷一眼瞥來,宛如萬千鐘鼓在頭頂劇震。

夙寒聲眼前開始發黑:“叔、叔父……”

這聲“叔父”叫出口後,崇珏終于緩慢起身,素色白袍曳地,不知哪來的風灌滿寬袖,恍如飛升的缥缈仙人。

崇珏兩指并起輕輕一點。

塵末香燃起的绺绺白煙宛如游龍般,猛地朝夙寒聲襲來。

——那是須彌山驅除妖邪、超度邪祟的香。

缥缈的霧也能化為最堅固的鎖鏈,纏繞在夙寒聲手腕、腳踝、腰身、脖頸,強行将他吊在半空,足尖懸空。

玉鈴還在叮鈴作響。

崇珏那雙墨青的眼只有悲天憫人的漠然,全然沒有方才夢中與他耳鬓厮磨的□□。

“你不是蕭蕭。”

夙寒聲年紀小,同崇珏身形相差極大,被塵末香鎖着懸地三寸,才勉強和他直視。

他迷惘道:“什、什麽?”

“諸道無常,法相虛妄。”

崇珏開口道了聲偈文,仿佛透過這副皮囊看透夙寒聲的神魂,淡淡道:“……不過是只奪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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