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無頭厲鬼

第36章 無頭厲鬼

十四層融合成同一層。

無論深山、草原、荒漠, 虛空中時不時會有巴掌大的法陣在微微扭曲旋轉,像是一只只烏紫色的詭異眼眸,稍有不查便會被拖進殘破的傳送門中。

聞鏡玉面如沉水, 準确無誤尋到一處水中傳送之“眼”, 眼睛眨也不眨地邁步跨入。

耳畔一陣風聲呼嘯。

乍一邁進秘境十五層,連呼吸似乎都帶着迫人的威壓。

舉目四望, 一片昏暗。

不像其餘十四層那般無垠遼闊,十五層只是一處狹窄的須彌芥。

兩盞燭火微微一閃,“嗤”地照亮漆黑洞府。

随着光芒四照,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麽燭火, 而是數丈高的惡獸頭顱骷髅猙獰長着巨口,眼睛的窟窿處閃着兩盞魂火。

天道和法則俱不存在。

站在巨口之下,宛如蜉蝣撼樹,蝼蟻蛀堤, 無邊孤寂和恐懼從腳往上爬。

聞鏡玉冷若冰霜, 寬袖微轉, 青玉佛珠轉瞬出現懸在腕間。

耳畔傳來一道鎖鏈輕撞聲:“世尊哪來的閑情逸致,竟來此處看望我?”

聞鏡玉側身看去。

惡獸頭顱之下,唇舌的位置隐約有道陰影, 随着兩盞魂火愈來愈勝,終于徹底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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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那。

惡獸的身軀似乎被深埋地中,雪白骨頭化成的鎖鏈從四面八方斜插長滿苔藓的石壁,好似蛛絲結網,淩亂無章。

數十條鎖鏈的盡頭将中間那人緊緊綁縛住,甚至五指都有五條細細鎖鏈交纏, 剝奪所有自由。

聞鏡玉順着鎖鏈往下看。

一道好似血脈凝成的古怪鎖鏈垂直而落,嚴絲合縫扣住那人修長脖頸——像是一只被蛛網束縛的邪嵬蝴蝶。

那只倒黴“蝴蝶”一身破爛黑衣, 不知在這裏被關了多少年,臉上戴了十三條細微鎖鏈垂落而成的面簾,隐約擋住半張臉。

“蝴蝶”眯着那雙妖異的琥珀眼眸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宛如兇獸似的尖牙,被面簾擋着半張臉也能看出他露出了個戾氣逼人的笑容。

他似乎被關在此處許久,說話語調帶着千年前的異族口音,尾音勾起,古怪又帶着莫名缱绻。

“玄臨呢,為何不見他?”

聞鏡玉……崇珏拾階而上,裾袍曳地,帶起地面寸寸沙土。

只是幾步路,少年身形緩緩拔高,稚嫩眉眼脫去稚氣,淩厲漠然中帶着似乎與生俱來的悲憫。

等他走至那人面前時,已徹底恢複高大身形。

锵。

随着崇珏寬袖一震,一把降魔杵猛地躍然掌心,帶着讓人窒息的凜冽殺意。

崇珏手持降魔杵,漠然注視他。

“三刻之內,爛柯境若未反本還原,我便遵從天道之命,将爛柯譜當場誅殺。”

鎖鏈中的男人那雙古怪眼眸中帶着笑意:“你确定能殺得了我?”

話音剛落,金剛杵一端悄無聲息刺入男人心口,帶出一道猩紅的血痕。

崇珏從來悲憫冷淡的眼眸中皆是漠然殺意。

“兩刻。”

男人呼吸幾乎喘息不上來,一雙狹長又邪嵬的雙眸卻直勾勾盯着崇珏,口中溢出鮮血卻還在低低地笑,被制住的五指艱難一動,猩紅的蠅頭小字悄無聲息在指尖旋轉。

“須彌山高不可攀的佛子、德尊望重的世尊,竟還存着殺心?”

崇珏不言。

男人低笑一聲:“虛妄的降魔杵,可殺不了我這背誓之人。”

話音剛落,深深刺入心口的降魔杵猛地閃現一道斑斑點點的法紋,轟然一聲震碎當場。

崇珏只是安安靜靜看着。

“要我恢複爛柯境,可以。”男人淡淡道,“拿聖物來換。”

落入蛛網的蝴蝶,并無籌碼來談交易。

可此人卻有恃無恐,琥珀眼瞳盯着崇珏的雙眼,淡淡道:“……一刻鐘,否則爛柯秘境數百學子,全無活路。”

崇珏垂眸看着他許久,突然道:“背誓之人,生出魔心的拂戾族不受天道法則相護。”

男人臉色倏地陰沉下來。

崇珏手中青玉佛珠随風而起,分別散為數百顆從四面八方而去。

男人冷冷道:“就算秘境中無天道法則,可你一旦造了殺孽,離開爛柯境後天道雷譴……”

崇珏緩步走至他面前,居高臨下注視着被蛛網纏縛的蝼蟻。

他垂下五指,朝着男人眉心探去,帶着能将人抹殺的靈力,可偏偏真正要殺人時,他俊美的五官眉眼間卻無一絲淩厲的殺意。

……反而帶着悲天憫人的慈悲。

“生死皆為幻,命數由天。”

崇珏淡淡開口。

話音剛落,一股磅礴的靈力猛地從崇珏身上橫掃而開。

鎖鏈齊齊發出玉石碰撞的清脆聲響,整個須彌芥像是滾輪似的上下颠倒翻滾,牽動着男人身上無數鎖鏈亂晃。

倏地,“铮!”

金石破碎聲響徹耳畔,只聽得那掙紮數年也沒有損耗分毫的九十九根骨鏈猛地在空中繃緊。

****

十四層合一,四處皆是險境。

乞伏昭手背上雕刻的符紋猛地炸開,擋住襲向他心髒的一擊。

短短半刻不到的交手,乞伏昭三人已渾身浴血,可仍有源源不斷的拂戾族惡獸洶湧而來。

夙寒聲掙紮着從衣兜中探出腦袋來,察覺到乞伏昭又想把他戳回去,怒道:“你再敢動你的爪子!我就……”

就就……

“就讓你一天給我譯八本書!”

乞伏昭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眨也不眨地将夙寒聲戳回去。

一天譯八本,只要是為少君譯的,未嘗不可。

夙寒聲氣得心口疼。

哪怕再沒心沒肺也察覺出外面定是出了事,且三人八成已至險境,否則乞伏昭的脾氣定然不會這般專橫。

再次锲而不舍地從衣兜中爬出去,這次乞伏昭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嘔血,并無精力戳他,讓夙寒聲直接從衣袖中滾落到地上,臉朝地摔了個正着。

“呸呸。”

夙寒聲吐出幾口泥,擡頭看去就見一個龐然大物正在朝乞伏昭轟然砸下重刀。

乞伏昭只是築基,不知是惡獸放水還是他真的有保命底牌,竟然在元嬰手下撐到如此之久。

眼看着重刀就要砍下,夙寒聲下意識想要催動伴生樹來擋下攻擊。

可心念剛一動,才後知後覺此處是第二層,伴生樹主根還在第一層。

夙寒聲琥珀眼瞳猛地渙散,下一瞬地面猛地竄起一根粗壯樹根,直接橫掃過去,直接将元嬰惡獸橫掃出去。

砰的直直落到數丈遠。

夙寒聲一愣。

伴生樹?

“少……咳咳,少君。”乞伏昭掙紮着朝他伸出手,一把将小小的人握在掌心,邊吐血邊道,“十四層秘境已融為一處,別、別出來。”

夙寒聲猝不及防被抓了個正着,見他這副慘狀卻還在抖着爪子将自己往衣兜裏塞,立刻伸手打了下乞伏昭的手。

“放開,我能……”

伴生樹只是那一瞬受夙寒聲的控制,橫掃惡獸後又恢複成無意識的模樣,緩慢地四處紮根。

元嬰惡獸再次淩空而出,冷着臉一刀砍向乞伏昭。

乞伏昭靈力已枯竭,卻扔在下意識将夙寒聲握在手中,将整個身體護住他。

夙寒聲:“乞伏昭!”

锵——

生了鏽的刀破空襲來,就在落至乞伏昭脖頸前一寸,一顆青玉佛珠不知從何處襲來,猛地撞在刀刃之上。

只是輕輕一碰,佛珠竟然将玄鐵鑄成的刀擊成碎屑,簌簌然落下。

下一瞬,伴生樹後知後覺勾住乞伏昭的腰身,将人直直拽開,脫離元嬰殺意籠罩之下。

乞伏昭受了重傷,驚魂未定地滾落旁邊。

一顆青玉佛珠似乎帶着靈力的劍意,擊碎重刀後沖勢不減,在半空殘留一道青色尾痕,倏地沖向惡獸心髒。

砰的一聲。

元嬰惡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胸口的魔心已碎,龐大的身軀轟然砸落地面。

夙寒聲茫然看着那顆珠子,總覺得似乎熟悉。

佛珠嗎?

青玉佛珠從無數惡獸手中救下歷練學子,元潛的鱗片都要沒了,渾身是血地化為原形,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他拽着烏百裏的衣擺,邊吐血邊道:“百裏,我死之後,弟子印上的分便全都留給你,盡情揮霍去了,就當對我的緬懷。”

烏百裏:“……”

烏百裏也傷得不輕,但他不知哪來的毅力,愣是直直站在那頂天立地,沒像元潛這條軟骨蛇一樣賴叽叽躺在地上說騷話。

“你分已被扣完。”他冷冷道,“無法緬懷你。”

元潛:“你這鐵石心腸的薄情人,難道忘了我們……嘔!”

烏百裏掙開他的手,蹙眉道:“認真吐血。”

別說話。

元潛聽話地繼續吐血去了。

乞伏昭掙紮着坐好,自己渾身鮮血淋漓卻還捧着夙寒聲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夙寒聲還是第一次從除了同門和崇珏身上感覺到被相護的好意,抿着唇滿臉複雜地看着這小傻子,心想罵他幾句又見他這副慘狀,只好将話憋了回去,幹巴巴道:“你沒事吧?”

這副樣子怎麽看怎麽有事,但乞伏昭卻露出個溫和笑容:“并無大礙。”

就是肋骨斷了幾根,內府受損罷了。

夙寒聲:“……”

好狠一人。

瞧見夙寒聲臉上似乎沾染了一滴血痕,乞伏昭擡起一根手指去為他擦臉,指腹一戳那臉頰就一個洞,看起來軟得不得了。

夙寒聲:“……”

夙寒聲被戳得幾乎仰倒,下意識就要呲兒他。

乞伏昭道:“少君臉上髒了。”

夙寒聲幽幽看他,再也不信這個黑芝麻餡的湯圓了。

看着人畜無害無辜至極,實則內心都是壞水。

但夙寒聲已将此人劃到自己人的地界中,見他身上還傷着便強忍着任由他“擦血”。

元潛見狀,也賴叽叽地爬過來,奄奄一息道:“少君,你頭發上好像也髒了……我給您擦擦吧。”

夙寒聲:“……”

一個個的,到底有什麽大病啊?!

夙寒聲無法理解,所以一視同仁将兩人罵了一頓後,蹦到正常的烏百裏手上,終于消停了。

烏百裏這人不愛搭理他,正好不會像其他兩個怪癖奇特的人一樣總愛摸他。

夙寒聲滿意了。

烏百裏垂眸看着掌心的小人,手指輕輕一動。

他似乎想動,但強行忍住了。

此處兇險萬分,三人修養調息,勉強攢了些靈力後,便跟着夙寒聲手中的琥珀拾芥前去尋徐南銜。

徐南銜那堆師兄師姐皆是元嬰修士,待在他們身邊安全得多。

十四層秘境合為一層,也不知外界的聞道祭伴使知不知曉,他們能在不知底細的惡獸手中保住性命已是極限,暫時沒閑情去想着歷練得分。

四人謹慎地穿過密林。

大概是被青玉佛珠全都制住,這一路有驚無險,躲過無數虛空的傳送陣,邁過無盡沙海,終于到了一處水域。

琥珀拾芥上,徐南銜就在水域另一側。

元潛從褡裢中拿出一艘靈舟放在岸邊,正要招呼身後的人上船,鼻尖敏銳地嗅到一股血腥味。

水裏似乎有什麽東西?

三人試探着走到岸邊,低頭往水下一看,第一眼便是刺目的血色。

乞伏昭眉頭輕輕一皺。

岸邊淺灘中,有一具屍身躺在水中,血已将岸邊水和土壤全都染紅,血腥氣夾雜着泥土的鹹濕撲面而來,難聞至極。

“那似乎是簡諒學宮的道袍?”元潛擰眉,“他的頭顱……”

正坐在烏百裏肩上懶洋洋蕩着雙腿的夙寒聲聞言一愣,茫然道:“什麽?”

烏百裏見他有興趣,擡步往岸邊走了幾步。

視線越過叢叢蘆葦,夙寒聲終于瞧見淺灘的慘狀。

四周好似被放慢無數倍,目光一寸寸從滿是鮮血的水面往那具屍身上看。

濕淋淋的鞋子、簡諒學宮的道袍衣角、被魚圍着叼着吃的腰封玉佩……

等到視線停留在胸口時,夙寒聲眼前猝不及防像是被一圈圈的血腥從四周聚攏而來,緩緩奪去他的視線。

直到眼睛落到脖頸以上時……

突然,“少君。”

夙寒聲猛地打了個哆嗦,茫然擡頭看去。

烈日炎炎下,招魂幡随風而動。

前世應煦宗的靈堂之上,無數應煦宗弟子穿着白衣,滿臉淚痕地看着他。

香線燃燒的氣味刺鼻又令人心慌,雪白的蠟燭燃燒一夜,蠟淚順着桌案往下滴落,像是生長的雪白樹根。

長空擋在他面前,臉上全是淚水:“少君,要封棺了,您先……”

夙寒聲腳下發飄,好似在做一場再也醒不來的噩夢,茫然地越過長空的肩膀往前方看去。

——那是一口棺。

徐南銜的棺。

夙寒聲單薄身軀猛地一晃,手中的傘落地,陽光鋪天蓋地從背後傾灑而下,将他的後頸照出猙獰的血痕。

旁邊弟子忙将傘撐起,為他擋住日光。

“少君……”

夙寒聲早已不知道疼,踉跄着擡步往前去。

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

夙寒聲茫然看着他們,不明白為什麽他想見師兄卻被這麽多人攔着。

他聽不懂“入土為安”“快些封棺,不要讓少君看到”的話,眼看着有人要将棺蓋阖上,帶動的一绺血腥味飄然落入他鼻尖。

突然,鋪天蓋地的伴生樹猛地從青石板的縫隙中鑽出,郁郁蔥蔥的青葉将面前所有阻攔的人掃來,讓出一條直直通往前方的路。

夙寒聲渾渾噩噩一步步走過去。

短短幾步路,好似走了半生。

兩層秘境似乎緩緩重合,有人站在自己身後,掐着他的下巴逼迫着他往前看。

“夙寒聲,聽話,我讓你看它。”

“心魔不除,你遲早被‘它’害死。”

崇珏逼迫他去看張牙舞爪戾氣叢生的無頭鬼;

前世靈堂中,夙寒聲緩慢地一步又一步地上前去看棺。

徹骨寒意從腳底寸寸爬上心口,蔓延全身。

終于,滿是血腥味的棺木映入眼前。

最先看到的是鞋子、衣袍、腰封、胸口……

和崇珏逼他去看無頭鬼時一樣。

夢境、前世、現實,在同一時間一寸寸地交融,最後視線終于停留在滿是血舞的脖頸之上。

棺木中的徐南銜、臆想中的厲鬼、淺灘中不知名的屍身……

全都沒有頭顱。

剎那間,從前世跟到今生的無頭鬼再次萦繞在夙寒聲身邊,轟地一聲散開周身戾氣,露出原原本本的模樣。

“四師兄死得凄慘,你怎麽能心安理得活這麽久呢?來,一起死吧。”

“你假惺惺地找什麽罪魁禍首,什麽拂戾族聖人、什麽翁林道,害死師兄的不正是你嗎?”

“徐南銜缺失的屍身你可尋到了?”

向來雌雄難辨的無頭鬼,随着幾句叱罵後語調一點點地褪去那古怪的語調,扭曲着變回令夙寒聲熟悉到膽戰心驚的聲音。

夙寒聲瞳孔渙散,迷茫看着無數無頭厲鬼。

每一只無頭鬼都穿着應煦宗的烏鵲紋道袍,不約而同朝着夙寒聲伸出的手腕內側,露出一道被火灼燒的傷疤。

……那是夙寒聲年少時發作鳳凰骨,徐南銜為抱住他,而被鳳凰骨火灼傷而殘留的傷疤。

無頭厲鬼明明沒有頭顱,夙寒聲卻感覺他們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徐南銜的聲音不約而同從他們的“口中”吐出,彙成一句夙寒聲極其熟悉的話。

“……師兄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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