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她想上學

程尋心頭一陣慌亂:“娘, 不用吧?我, 我三哥說, 我男裝和女裝差別可大了,除了親爹親娘, 誰都認不出來, 沒必要因為一個他,我就不上學了……”

她拉着母親的袖子,輕輕搖晃:“娘, 你幫我跟二哥說一說。要不,我自己跟二哥說?”

女兒一撒嬌, 雷氏心就軟了,她輕嘆一聲:“呦呦, 他以後就住在咱們家裏, 跟你免不了會見面,一日兩日還行,時日久了,他又不傻,怎麽會看不出程尋和程呦呦是同一個人?不只是你二哥, 我也覺得你以後不必再去書院了。”

雷氏心疼女兒, 又因為是自家書院, 有她父兄照看,這才同意她女扮男裝上學讀書。可雷氏自己認為,在書院讀書,沒有必要。尤其是女兒前些日子在騎射課上崴了腳, 更覺得她不上學了更好。

呦呦虛歲十四,若借着這個機會離開書院,倒也不錯。所以程啓提議,她并不反對。

“那不讓他住咱們家裏不就行了?他不住咱們家,不就見不到我了?”程尋應聲道,“梧桐苑裏,學舍那麽多,讓他住學舍啊。”

雷氏沉了臉:“呦呦!”然而見女兒面色蒼白,她心下一嘆,放柔了聲音,“讓他住學舍也不難,可萬一他真認出來呢?他之前見過你女兒家的模樣。”

“認出來便認出來!”程尋毫無懼意,“我在書院讀書,堂堂正正,又沒做違法亂紀的事情,真認出來又怎麽樣?”

雷氏皺眉:“呦呦!”她容色稍緩:“認出來便怎樣?你說的簡單,若他當衆說出你的秘密,讓人知道你曾女扮男裝在學堂待了三年,你将來可還怎麽出嫁……”

話是這麽說,她也很清楚,以丈夫的聲望人脈,他的獨女即使貌若無鹽,惡名在外,也會有人争相求娶。

至于假扮男子,本朝倒是有過先例,說有一女扮成男人,潛伏數年,為父報仇。因為這一片孝心,得了朝廷誇贊,傳為美談,大齡之年,得了貴婿。為求學扮成男子的,她還沒聽說過,也不知道人們會如何看待。

但是作為母親,雷氏希望女兒可以生活的簡單一些,安逸一些,不想女兒有一點點不好的可能。反正呦呦不考科舉,為什麽要冒險留在書院呢?還那麽辛苦。

“那就不嫁人啊。”程尋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淚窩淺,一着急一緊張,眼圈兒就有點紅了。

她定一定神:“娘,你知道的,我和我爹約法三章,在書院規規矩矩,遠離同窗。我覺得我清清白白,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嫁不出去,那就不嫁,我也學那個謝娘子,侍奉雙親,終身不嫁,也當是盡孝了。将來像我曾祖父那樣建個書院,供女孩子讀書,讓她們不用像我今日這般,上不成學。”

她越想越難受,她在這個世界,想上學,都不容易,哪怕是自家的書院,她都要故意扮醜,掩了身份換了性別。想到因為上學讀書而來到崇德書院,連休沐日都不能回家的蘇同學,她更覺得女子不易。

“真是孩子話,姑娘家怎麽能不嫁人?那謝娘子晚年無兒無女有多凄涼,你是不知道。”雷氏本想女兒就此卻步,卻不想女兒竟說出這番話來。

見女兒眼中已有盈盈淚光,她無奈而又心疼,也不忍心再拿話吓唬她:“你就那麽想上學?”

程尋毫不遲疑:“是。”

雷氏輕輕嘆了口氣,別人家的姑娘喜歡美衣華服,珍寶首飾,怎麽呦呦偏生就喜歡上學念書?

“我知道二哥擔心的無非是張四郎察覺我就是程尋,可是這并不難辦啊。他才見我幾面?我化成男裝,他哪裏認得出來?即使真認出來了,跟他好生說一說,請他幫忙保密,也不難吧?這點面子,他應該會給的。”

程尋覺得張煜是個自信到有些自負的人,這樣的人想必不會逢人便講別人的秘密。

“娘。”程尋眼中淚光點點,“先前我爹也答應過我的,說允許我在書院待到十五歲。我爹常說,人無信不立,我不信我爹會出爾反爾,我找我爹去。”

她轉身走得極快,身後雷氏輕嘆着搖了搖頭。

程尋琢磨着這個時候,爹爹多半就在書房,她也不多想,直接就過去。

篤篤篤敲了門後,果真聽到父親程淵的聲音:“誰啊?”

程尋一聽到父親熟悉的聲音,心頭委屈翻湧,一時就沒止住眼淚:“爹,是我。”

“呦呦?”隔着窗紗,看到站在門外的纖瘦身形,書房裏三人俱是一怔,程淵淡淡地掃了一眼兒子和內侄,沉聲道,“你們先等會兒,我出去看一看。”

說話間,他起身出了書房,順帶掩上了門。一眼瞧見女兒螓首低垂,眼圈微紅,他心裏一咯噔,慌了半分:“呦呦怎麽了?怎麽哭起來了?”

“……你們是不是真的不想讓我上學了?”程尋擡起頭,秋水樣的雙眸中淚光盈盈。

程淵神色微斂,他回頭看一看書房,低聲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随我來。”

程尋哦了一聲,老老實實跟着父親向東行了十來步,在一叢修竹後站定。

程淵站在竹子旁,清風吹來,衣袂飄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可此刻他臉上盡是無奈:“不是不讓你上學,是現在情況……”

程尋心頭一陣慌亂:“可是爹說過,允許我待到及笄以後的。”

“呦呦……”

“爹,你答應過我的。”程尋眼眶微紅,“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想要過什麽,我只有那麽一個心願,就是在書院繼續上學。”她略微平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我知道爹爹擔心什麽,是怕有人認出我的身份,不利于我的名聲。那爹爹看這樣行不行?就說我去了京城二叔家裏,我以後不住在咱們家了,你們在書院裏随便尋個空閑的屋子,我一人住在那裏就成,我以後在書院也不跟他打交道,他未必就能認出我來……”

“胡鬧!”程淵沉下了臉,“怎麽能為了親戚,讓你有家不能回?哪有這樣的道理?”

程尋臉上的委屈遮掩不住:“有什麽區別嗎?反正現在不就是為了讓親戚待在書院,而不讓我讀書麽?”

她越想越委屈,眼淚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程淵頭疼之餘又頗為心疼:“呦呦……”他在袖子裏摸了摸,發覺自己并未帶帕子,頗為尴尬,輕輕拉了衣袖,就要去給女兒拭淚。

然而程尋卻低了頭,稍微偏過了臉。

“不是出爾反爾不讓你讀書,是為了你好。如果給人知道……”

“知道我女扮男裝在書院讀書,就會有損我的名聲,會讓我以後嫁不出去是不是?”程尋急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會拿着別人的事情到處說嘴。君子非禮勿言,爹難道真的覺得張家四哥會逢人就說我的事情?”她眨眼,淚盈于睫。

而且,嫁人,嫁人,父母最擔心的就是嫁人問題,仿佛嫁人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程淵嘆了口氣:“可惜你是個姑娘,若你是男兒……”

“是啊。”程尋眼眸半垂,“可惜我是個姑娘,我要是跟三哥一樣,也是男子就好了。沒法進書院,我就努力進國子監。”

她提到三哥程瑞,程淵眼神微閃,心口一澀,良久方道:“你先回去吧,你的意思,爹知道了。”

程尋身形不動,拿眼睛瞅着父親:“可是爹的意思我還不知道呢。”

程淵皺眉:“你先回去。”頓了一頓,他又道:“爹再想一想。”

嗯了一聲,程尋心知話到這裏,多說無益,她福了福身:“那,爹,我先回去了。”

程尋不知道父母兄長是否會改變主意,但她不想就這樣妥協。

她回了房間,坐在窗邊,望着桌上的徐公硯發呆。距離二哥送她硯臺沒多久,她就又一次面臨失學危機了。

她鋪紙研墨,提筆寫下“楊”、“三”、“張”三個字。她對自己說,程尋,不要慌,會有法子的。

晚間江嬸喚她去吃飯,她沒什麽胃口,直接說了一句:“江嬸,我不餓,就不吃了。”

“怎麽不餓?你正長個子呢。那小魚幹解饞還行,又哪能充饑了?”

程尋以手支頤,笑了笑:“江嬸,我真不餓。”

“那我給你端過來?”

程尋搖了搖頭:“不用了,江嬸,我真不想吃。”

江嬸勸說幾句,看她情緒不對,就先行離開,回去告訴了雷氏。

雷氏神情微變:“知道了。”

呦呦生活規律,吃飯按時,像這般不吃飯還是頭一回。

雷氏作為親娘,一時火氣蹭蹭上來。她想了想,有了主意,隔着窗子喚站在院子裏的程啓:“啓兒,你過來!”

程啓聞言,忙快步走了過去,躬身行禮:“母親有何吩咐?”

“客房收拾的怎麽樣了?”雷氏輕聲問。

“已經收拾好了,表弟随時可以入住。”

雷氏點一點頭:“一應物事都要挑最好的,不要怠慢了他。”

程啓忙道:“兒子省得。”

“還有,你表弟以前在家裏,都有奴婢仆從伺候,在國子監讀書時,一切瑣事也都由書童代勞。如今在咱們這兒,可不能太委屈他了。”

這話程啓不愛聽,但是出于孝道,還是應了:“母親請放心。”

雷氏略一沉吟:“你平日多多照看,實在不行,也可以從咱們家挑個幫工,照顧他飲食起居。哦,是了,在咱們家幫忙的,也沒幾個人……”

生母張氏去世時,程啓尚且年幼,得繼母雷氏撫養多年,是以他對繼母格外尊重,她的吩咐,從無違拗。可今日繼母替表弟張煜說話,讓他心裏很不自在。

讓表弟住在家裏,還多多照看已經算是特殊對待了,還要給他找幫工,特意照顧飲食起居?這是來讀書的,還是來享福的?真是比小妹還特殊了!

大約是程啓久久沒有回應的緣故,雷氏問道:“怎麽了?”

咬了咬牙,程啓道:“母親有所不知,其實表弟他,他自己更想和同窗們一樣住在學舍裏。”

“……什麽?竟然有這樣的事情?”雷氏的聲音充滿了驚訝。

“是的。”程啓話開了頭,後面就順遂多了,“當然這也是大舅舅的意思,四表弟之所以離開國子監,是因為他與同窗争執相鬥。大舅舅覺得他應該多學學處世之道。”

——張家大爺張勃确實說了該學學處世之道。一直讓張煜遠離同窗,的确不利于他和同窗學子相交。

雷氏沉默了。

程啓繼續說道:“兒子覺得舅舅說的很有道理。”

“學舍?學舍裏會不會不大好?”雷氏遲疑着問。

“怎麽會呢?”程啓笑了笑,“學院裏上百學子,不都是在學舍住的好好的麽?”

雷氏點頭:“既如此,你去安排吧。”

“是。”程啓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繼子離開以後,雷氏輕輕嘆了口氣。

她倒也不是容不下張煜這個小輩,家裏不缺客房。只是他一來,呦呦勢必要回避。不管以後能不能上學,總不能讓呦呦一直待在房裏。那樣非把呦呦悶壞不可。

雖說張煜要叫她一聲姑姑,可這世上斷沒有為了一個外三路的侄子而委屈自己親女兒的道理。

不知道程啓同張煜說了什麽,在用晚餐時,張煜主動提出想要住在學舍裏。

程淵微愕:“學舍裏?”他詫異地望了兒子一眼:“不是說……”

張煜點頭:“是的,姑丈。”反正他在國子監時,也是住學舍的。程家簡陋,只怕比學舍也強不到哪裏,還白白擔一個被照看的名頭。

程啓笑笑:“是這樣的,表弟想和書院其他學子一樣。”

點了點頭,程淵低聲道:“也好。”

這一頓飯,程淵吃的頗無味。平日裏吃飯,一家人齊聚一起,熱熱鬧鬧。如今有客人,呦呦別說露面,幹脆連飯都不吃了。

吃罷飯,程淵略略勉勵了內侄幾句,又照例就書院事宜叮囑了兒子一番。

待兩人離去後,他包了一些姜脯,提着一盞羊角燈,去尋女兒。

程尋剛送走母親,又聽見敲門聲,她只當是母親去而複返,忙打開了門:“娘……爹……爹有什麽事嗎?”

程淵并不入內,就站在門邊,略有些尴尬:“怎麽連飯也不吃了?這裏有幾塊姜脯,挺甜的,你嘗一嘗吧。”

程尋道了聲謝,接過來,卻并沒有嘗的意思。

她思忖了一下:“爹,還有事嗎?”

“你四表哥以後住學舍裏,你以後該吃飯還吃飯,不必再避諱他。”程淵微微笑了笑。

“嗯,我知道了,我娘跟我說了。”程尋看上去興致不大高。

女兒的身形在燈下格外單薄,眼中雖無淚意,卻不見平日的光彩。程淵一時間眼前閃過許多畫面,有呦呦得知能去學堂時的歡喜,也有她在騎射課後雖狼狽不堪卻笑容燦爛……

他甚少見到女兒低沉的模樣。他記憶中的女兒一直活力滿滿,哪怕在小校場被罰跑了八圏,雙眼也是亮晶晶的。她今日這般低沉,教他心裏隐隐發疼。

罷了,何必為了還未發生的事情,教她難受?

程淵長嘆一聲:“你先休息吧,明日還要去學堂呢。”

“嗯……爹,你說什麽?”程尋精神一震,眼中光彩大盛,“你同意我繼續去讀書了?”

這驚喜來的太過突然,她一時有點難以置信。

女兒眼裏的歡喜不容忽視,程淵含笑搖頭,溫和而無奈,“是啊,不是你說,我說允你上學直到你及笄之後嗎?”

“你本來就這麽說過嘛。”程尋沒忍住,抱着父親的胳膊輕輕搖了搖,“爹,你真好。”

“咳咳……”程淵咳嗽數聲,“你表哥以後住在學舍,不住咱們家。你們頂多會在學堂碰面,在學堂裏,你盡量避免跟他打交道。說實話,你的男裝。咳咳……若他真認出了你,爹跟他談一談就是。”

不過張煜不住在家裏的話,兩人來往會更少些。呦呦的男裝和她的女裝,還是很難讓人聯想到一起的。而且女扮男裝這樣的事情,并不常見,一般人未必能想到這一層。

“嗯嗯。”程尋大力點頭,心情舒暢。

“好了,不準再哭鼻子了。”程淵打趣女兒,“杜聿這個月去參加鄉試,你月測要是拿不了魁首……”

“我會努力的。”程尋連忙保證。

程淵笑了,幾個兒女中,他對小女兒最是寵愛。他知道女兒于經義上所學有限,但是在算學一道卻天賦驚人。初時她要進學堂讀書,他只當她是小孩兒心性。沒想到她沉下心,在書院一學便是三年。

也不知道這孩子将來能走多遠。

今日算是虛驚一場,程尋心裏高興,翻來覆去很久才睡着,次日清晨,她早早醒來,雖睡眠不夠,卻精神十足。匆匆裝扮好,她抱着姜脯,一路小跑直奔學堂。

她心說,上學的機會來的不容易,可一定要好好學習。

程尋跑到時,學堂裏只有杜聿和蘇淩。

蘇淩笑了笑,聲音溫和:“怎麽跑這麽快?。”

雖然昨日才見到他,可對程尋來說,卻像是隔了很久一般,她眼睛微酸,輕輕喚了一聲:“蘇淩。”

咱們能上學,可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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