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在整整一周的假期中,馬格門迪只回家了三次,有一次甚至都沒有在家裏過夜。

鬼知道他又去了哪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道裏安對此并不感興趣。

在他的假期中,除了在社交網絡上和為數不多的好友進行了一番無效社交外,道裏安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裏。

伊萬諾娃沉浸于對上帝禱告,道裏安埋頭于整理父親的舊物——在道裏安八歲時展現出了對親生父親的好奇後,伊萬諾娃就把約翰所有剩餘的遺物一股腦地丢給了道裏安。

事實上所謂的遺物,只有一個小小的手提箱,與曾經的手提電腦差不多大小,因為約翰大部分與人魚有關的私人物品都上交給了聯盟,有些連同人魚一起送去了新紀元海洋生物展覽館,有些珍貴的研究數據則被馬格門迪占為了己有。

因此當道裏安得到手提箱時,裏面只放着一本沒寫完的日志(由于裏頭記錄了大量無用的生活瑣事和與伊萬諾娃的戀愛經過而被幸運地留下),一只用光的墨水筆,一只壞掉的老式電子煙,以及被裁剪了一半的舊照片。

在這張殘存的照片裏,約翰正沖鏡頭展露出笑容,他長着一張女士們最喜歡的臉——英俊,陽光,溫柔,紳士……

正如所有人認為的那樣,道裏安的臉幾乎是父親的翻版,比如發色和眸色。并且也許在增加了一些母親的優良基因後,道裏安的長相不僅深受女士們的喜愛,還對一大群男士産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不過道裏安從未在打發追求者上有任何困擾,因為如果冷漠和無視還不能撲滅他們的愛火,道裏安還有堅硬的拳頭。

總之出于某種習慣,道裏安又把約翰的手提箱拿出來擺弄,他總自信地認為自己能把那只老電子煙修好。

在假期還剩下兩天時,也就是周五的晚上,馬格門迪少見的回家了。根據先前在飛行器上的通訊,道裏安猜測馬格門迪是回來與伊萬諾娃商讨周末的直播訪談的。

盡管道裏安十分不屑一顧,但《時隔28年馬格門迪教授再次捕捉到人魚》這個新聞标題确實噱頭十足。

外界對于人魚的狂熱幾乎與外溢的海平面一樣高,無論是私人社交圈,還是公共讨論平臺,所有人都充滿了對人魚的好奇與期待,特別是海神教,最直觀的證據就是信徒跳海的頻率增加了。

道裏安不知道是哪家媒體買到了馬格門迪的直播訪談機會,他們一定花費了普通人無法想象的巨款和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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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裏安暫且把這些陰暗的想法抛諸腦後,開始考慮今晚馬格門迪回家吃飯的緣由。其實這也不需要太多精力思考,因為凡是涉及到“第一條人魚的發現史”,馬格門迪總會把伊萬諾娃帶在身邊。

沒錯,這可是個向公衆展示良好家庭形象的絕佳機會。

如果道裏安沒猜錯,除了展現出夫妻間多年的恩愛與相互扶持外,他們大概又會在人前對死去的約翰進行一番假模假樣的悼念。

馬格門迪還曾經提議要讓道裏安也上鏡頭,但道裏安一直持拒絕态度。

然而馬格門迪回家多少還是有些好處的,因為這時候伊萬諾娃就會從禱告室走出來,願意陪他吃上一頓飯,讓家裏的飯桌上呈現出一家三口難得的團圓景象,盡管只是表面上的。

在烹饪機器人的精準把控下,所有食物都如同菜譜描述得那般美味。

牛肉布吉尼翁,尼斯沙拉,法式焗蝸牛和奶油洋蔥湯……

道裏安被研究所可怕的人造食物折磨了許久的味蕾終于得到了無上的慰藉。這幾天家裏的夥食自然不錯,但絕沒有今晚豐盛,因為伊萬諾娃常年茹素,家裏的食譜總是比較單調,如果馬格門迪不回家吃飯,為避免麻煩,道裏安會跟伊萬諾娃一起吃素沙拉。

整個晚餐過程中,道裏安始終專心吃飯,他像個大型漏鬥似的,把繼父與母親的對話從左耳朵運輸到右耳朵,并不會讓信息在中間的大腦做任何停留,畢竟都是一些關于訪談流程的無聊問題。

在晚餐結束前,馬格門迪同往常一樣,詢問道裏安是否願意跟他們一起上節目,依舊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知道,我最近在寫一些關于人魚的文章,我需要收集許多資料……”道裏安用了這樣的借口。

馬格門迪微笑道:“好吧,祝你在最後的兩天假期裏過得愉快。”

老實說,要不是飛機時間是固定的,道裏安在三天前就想回研究所了,欣賞人魚跳舞可比困在家裏整日無所事事強。

說起來這一周道裏安也在嘗試修複他和伊萬諾娃的母子關系,但是在面對母親時,他該死的就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馬格門迪那把人騙得團團轉的口才道裏安一點兒也沒學會。

伊萬諾娃通常都在自己的祈禱室裏,偶爾出門也是去參加教堂的活動,她和道裏安的相處時間只有共同用餐的那麽短短十幾分鐘裏。鑒于伊萬諾娃曾經的海洋生物研究員身份,道裏安想同她聊一聊人魚什麽的,但伊萬諾娃很罕見地對道裏安展現出了激烈的抗拒神色,仿佛道裏安提起的話題不是人魚,而是她某段嚴重的童年創傷。

這樣一來他們母子間的對話自然就進行不下去了,道裏安像只冒險去廚房偷奶酪的膽小老鼠一般,在第一次不小心摔下桌子後就徹底放棄了。

但是西爾維,道裏安的那條銀尾人魚,他們已經有五天沒有見面了,道裏安在一個人發呆時總會想西爾維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吃飯,身上的傷口有沒有痊愈,他有沒有像捉弄道裏安似的捉弄歐文,希望可憐的歐文不會太過心驚膽戰。

這一切都要怪海洋研究所嚴格的管控制度,出于對研究數據的保密,研究員在踏入研究所的那一刻,就會被切斷所有與外界人員的聯系,除了提前報備過的親屬或伴侶。同樣地,研究員離開研究所的局域網後,不能再進入內部系統,除特殊情況外,也無法同內部成員取得聯系。

換個角度考慮的話,歐文沒有聯系道裏安是好事,這表明直到此刻為止西爾維都安然地待在水箱裏。

可即便清楚地知道這個事實,道裏安想要見到人魚的渴望也沒有減少半分。

晚上臨睡覺前,道裏安有些狡猾地想,他既然是馬格門迪法律上的兒子,那他為什麽不能多一點特權呢?比如讓自己親愛的繼父給予一點上級管理權限,讓他在家裏也能看見研究室的監控?

想通了這一點後,道裏安迅速從床上爬了起來。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半,馬格門迪和伊萬諾娃也許不會那麽早睡覺。

道裏安繞過在樓梯口嬉戲打鬧的貓狗,确認了書房沒人後,他繞了幾個彎來到父母的卧室前。

“為什麽現在還要提這個?!”

道裏安正想要擡手敲門,卻突然聽見裏面傳來的激烈争吵聲。

馬格門迪似乎終于撕掉了僞善的面具,他真正殘忍兇狠的本性随同怒火一起爆發了出來。

“因為我受夠了自從人魚再次出現後每天無止境的噩夢!你什麽也不懂,馬格,你根本不在乎!”

女人瘋狂的嘶吼聲從門縫裏溢出來,道裏安很難把這個聲音安在母親平靜冷淡的臉上。

“這一切早就過去了,他也已經……”馬格門迪突然在此時壓低了聲音,道裏安只能捕捉到幾個模糊的單詞,“我們不能……明天只要……堅持……好起來……否則我們……”

一陣古怪的異樣感沖上頭頂,仿佛一塊巨大的膠囊卡在了食道中央,道裏安站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打消了原先的計劃,重新隐沒進來路的黑暗裏。

這種怪異的感覺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道裏安醒來。

家裏空無一人,道裏安知道他們去參加訪談了。他随意在廚房找了點吃的,接着打開了個人終端,找到了目前最火的直播訪談頁面——《時隔28年馬格門迪教授再次捕捉到人魚》,在半空中的虛拟屏幕上操作了幾下,将畫面投放到客廳的顯示屏上。

訪談似乎才剛剛開始,打扮得非常得體的夫婦坐在了訪談室裏,對面是一名眼熟的知名主持人。

目前采訪雙方看起來都比較拘謹,道裏安點開實時評論,發現馬格門迪在大衆心中的形象竟然十分不錯,這着實讓道裏安有點反胃了。

至于伊萬諾娃,能讓馬格門迪這個僞君子将其留在身邊三十年,曾一起經歷人魚事件自然是一大因素,不過最重要的是,伊萬諾娃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撇開修飾容貌的妝容——白金色的頭發,淺褐色的眼睛,姣好的五官,将近六十年的歲月也無法抹去她皮囊上的風情。

說真的,道裏安此刻非常慶幸自己的父親是約翰,如果他的父親是母親身邊這個矮小圓潤、又有些禿頂的老男人,他恐怕會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恐慌,要知道馬格門迪的個頭甚至還沒有伊萬諾娃高!

訪談剛開始時,話題圍繞的是新捕獲的那支人魚小隊,馬格門迪只透露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接着便瘋狂暢想人魚即将在醫藥學甚至人類基因進化上的作用,道裏安拼命忍着想要翻白眼的沖動看了下去。

在道裏安看來,目前人魚的研究進度只停留在過家家的階段,但馬格門迪的一番豪言壯語無疑讓許多看直播的觀衆激動了起來,大家的評論刷得很快,甚至有人幻想起長出尾巴變成人魚的那天……

當訪談進入到結尾時,經典的煽情環節來了——主持人開始提起三十年前的事。

道裏安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不想再複習父母拙劣的演技,就在他打算關掉訪談回房間繼續修那根該死的電子煙時,道裏安突然注意到了伊萬諾娃的臉色,那是一個很空洞的表情,仿佛靈魂脫離了身體,只留下一具空殼。

按照慣例,這時候伊萬諾娃最好表現得懷念、悲傷一些,最好掉幾滴眼淚,再說些想念約翰之類的話——她在二十多年前的訪談錄像裏就是這麽做的。

但今天伊萬諾娃的表現有些僵硬,在主持人提到約翰時,她甚至說:“讓過去的事就這麽過去吧。”

這明顯是一個想要結束話題的句子,好在馬格門迪立刻把話頭接了過去,把伊萬諾娃整日在祈禱室禱告的事說了出來,人們于是開始贊美這位遲暮美人的虔誠……

道裏安又想起了昨晚他們的激烈争吵。

“為什麽現在還要提這個?!”

“我受夠了自從人魚再次出現後每天無止境的噩夢!”

“這一切早就過去了……”

隐約地,道裏安覺得他們在說約翰和三十年前的事。

哽在食道裏的異物感瞬間被放大了許多倍,沉甸甸地墜在胃裏,道裏安沉浸在一些不祥的預感裏,突然一陣凄慘的貓叫聲從頭頂傳來。

“貝斯蒂?”道裏安關掉個人終端,匆匆朝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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