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第二天,道裏安拿到了人魚的所有體檢報告,數據顯示一切正常。

這是個好消息,卻也讓道裏安更加擔憂,如果不是因為身體問題,那到底是什麽引起了西爾維的焦慮?

為此,道裏安找出了近一個月來觀察水箱裏的監控視頻,仔細地研究西爾維的動态,并有了一些發現。

比如,西爾維表現出明顯焦慮情緒的時間分別是本月的3號,10號,17號和25號——非常有規律的日期,幾乎都是周一,只有25號是周二。

而在這幾個日期的當天,前三次是上午,最近的一次是在下午,西爾維會突然将視線轉向水箱裏的某一處,接着不動了,靜默了幾分鐘後,他開始轉圈,不尋常地擺動尾巴,将水箱底部的細沙揚起來,讓原本清澈的池水渾濁不堪。

于是接下來的一整天,西爾維幾乎都處在焦躁的情緒裏,他會突然吃掉先前特意養在水箱裏的熱帶魚和水母,折騰海龜,某次還弄斷了一簇珊瑚。

道裏安認為,人魚在水箱裏突然靜默的那一小段時間非常關鍵,他仔細地檢查了這段時間裏研究室裏的情形,發現他和助手們都只是在平常地工作,沒有生物試圖侵略人魚的領地,房間裏也沒有突然多出一排死亡射線炮對準水箱,人魚的反常來得莫名其妙。

今天是27號周四,道裏安等待着下一個周一的到來。

而在那之前,道裏安選擇繼續艱難地推進他的“人魚學說話小課堂”,幾乎沒有任何懸念,道裏安又在動詞上碰壁了。

這次讓道裏安一敗塗地的詞彙是“寫”。

道裏安原本以為這個單詞是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因為他在教西爾維單詞時,總會用手指在玻璃上拼寫,這個動作西爾維再熟悉不過了。

于是道裏安不斷重複拼寫的動作,他先是拼寫出西爾維的名字,放緩速度,接着在同一行拼出單詞,告訴他這叫“寫”。

剛開始西爾維是困惑的,他不理解為什麽自己的名字後出現了新的圖案。

但接着,道裏安又拼出自己的名字,再跟一個單詞“寫”。

西爾維似乎明白了,他表現得有些開心,跟着道裏安重複着這個單詞,在玻璃上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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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裏安,寫。】

【西爾維,寫。】

道裏安在玻璃上畫“S”表示肯定,西爾維受到了鼓舞,變得興奮起來。

為了确保西爾維真的理解了這個單詞的含義,道裏安繼續在玻璃上寫道——

【海龜,寫。】

【水母,寫。】

【珊瑚,寫。】

【尾巴,寫。】

……

然而此時,人魚重新陷入了困惑,他用鋒利的指甲尖在這些單詞上畫了一個大大的“X”,并不停重複三個單詞——

【道裏安,西爾維,寫。】

他似乎誤以為“寫”這個單詞的意義只能包含自己和道裏安,是一種只能存在于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

道裏安不得不再一次開始了漫長的糾正,他甚至加入了一些生僻詞彙去解釋“寫”,可西爾維一旦認定了錯誤的含義,就拒絕改正,他非常讨厭道裏安對他打叉,那個代表着拒絕和禁止的圖案。

于是很快,道裏安和西爾維之間爆發了一場“争吵”。

當然,這并非常規意義上人類之間的争吵。

西爾維拒絕接受道裏安送給他的沙丁魚小點心,瘋狂在玻璃上畫寫些無意義的字母和圓圈,因為過于用力,甚至在堅硬的複合玻璃上留下了一些明顯的劃痕,過程中還時不時發出一些海豚似的尖銳鳴叫,那種警告性的刺耳鳴叫。

“你要把玻璃弄壞了,西爾維,停下。”道裏安冷着臉對他畫叉。

這顯然起到了反作用,人魚更加憤怒,他開始用尾巴敲打起玻璃,并把沙丁魚受害者一個一個拍向道裏安面前的玻璃上,道裏安非常相信他更想把這些小魚砸在自己臉上。

此時耳機裏傳來利瓦爾的詢問:“博士,人魚有暴走傾向,是否開啓電擊?”

“不行!”如果說剛才對西爾維的訓斥裏還帶着一絲勸哄的意味,那此時道裏安的語氣則完全是冷酷的命令了,“沒有我的指示,控制臺上那一排攻擊指令按鈕,你一個也不準碰。”

最後的結局自然是道裏安妥協退讓。

放軟語氣是第一步,人魚聽不懂句子,但能感知情緒。

“好吧,我們不再談這個話題了,行嗎?你已經很棒了,是我太過苛刻,我道歉,現在我們可以和好了嗎?”

第二步,甜言蜜語——是的,你沒看錯,道裏安對此也很驚訝,可實踐證明,如果他這麽說的話,人魚的情緒會有明顯好轉。

道裏安側身靠在玻璃上,忍着尴尬用好聽話恭維西爾維:“小心弄傷了你漂亮的尾巴,當然還有指甲,瞧瞧,你剛才撞掉了兩塊鱗片,這可真是太可惜了,我可從沒有在大海裏見過這麽有光澤的鱗片……”

第三步,沙丁魚攻勢。西爾維拒絕不了沙丁魚,如同人類拒絕不了下午茶。

西爾維在吃掉了一群新鮮的沙丁魚後,情緒終于穩定了下來,此時的他恢複成了乖巧的寵物觀賞魚形象,整個身體都貼在道裏安面前,哼出尖細的叫聲,小狗撒嬌似的那種音調。

道裏安總是沒辦法對這樣的西爾維太過狠心,他嘆了口氣,隔着玻璃拍了拍人魚的腦袋:“沒關系的,學不會就學不會,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

其實這樣的“争執”以前也出現過,只是這次稍微有些激烈罷了。

人魚并不真是一種容易被馴服的溫順生物,道裏安敢打賭,在他們撈回來的五條人魚裏,西爾維已經是最聽話的一條了,因此道裏安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幾天後,道裏安檢查“人魚觀察日志”裏的數據整理情況時,意外地發現利瓦爾在人魚的【情緒】,【動作】,【叫聲】等常規分類外,又新增加了一個分類文件夾,叫做【危險行為與潛在攻擊标志】,他将所有西爾維帶有攻擊性的視頻片段都放了進去,甚至包括某些正常的捕獵動作。

此外,在一些視頻上還有利瓦爾的備注,幾乎全部都是對人魚的惡意主觀猜測,如果這些信息流傳到網絡上去,道裏安相信人魚的名聲會變得比鯊魚更糟糕。

“這是在做什麽?”道裏安青着臉質問利瓦爾。

利瓦爾此時還沒有注意到道裏安的臉色,他甚至有些興奮地說:“我認為我們應該對人魚的攻擊意圖和行為劃分等級,這樣就可以在往後對人魚的研究裏起到一些幫助。這些備注只是我的個人建議,鑒于人魚對于同一水域的生物不太友好,我們應注意保證人魚的獨居……”

“夠了!”道裏安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利瓦爾,删掉這些視頻和備注,取消這個該死的分類,立刻!

“記住,你的工作只是客觀地記錄!如果之前我還沒有說清楚的話,現在我再說一次,嚴格按照前任助手的分類規則,謹慎地,客觀地進行數據整理。如果下一次我檢查時,再發現你擅自發揮自己過剩的才華對這些數據動手腳,我保證你在第二天會愉快地發現自己的終端裏躺着一封辭退通知。”

利瓦爾顯得非常困惑,在以往的助手經驗裏,教授們總是對他這種擅于創新思考的能力大加贊賞,可道裏安竟然只需要一個數據處理機器。

因此利瓦爾嘗試辯解:“可我們目前的所有研究不都是在為未來的突破性發現打基礎?以後研究所總會抓到新的人魚,這些數據可以讓我們……”

“哦是的當然,但是利瓦爾,我想你應該在大學課堂裏學過這句話:‘禁止用人類主觀情緒去看待自然界中的任何生物’,就因為群居的獅子去狩獵一只瞪羚,所以人類就可以指責獅子以多欺少,血腥殘忍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利瓦爾低頭呼出一口氣,臉上寫滿了挫敗,“說實話,道裏安博士,我不是對您的研究方式有所質疑,只是……您和人魚的相處方式——抱歉,我想不出更好的表達方式了,但是——您是否過于溺愛那條人魚了?

“它不是家養寵物,哪怕故意撕壞沙發主人也可以選擇不去責罵,但那條人魚是實驗品,如果想要達到理想的研究結果,就必須嚴格手段和過程,我不認為縱容人魚發脾氣會得到什麽積極的結果。經過我這幾天的觀察,繼續以您這樣的方式教學,人魚永遠也不可能真正掌握一門人類語言。”

仿佛有一口女巫熬藥的坩埚在道裏安的胸腔裏冒着紫色的毒泡,這口坩埚裏的毒劑包含憤怒和被戳中痛點的羞惱,以及一些明顯浮在表層的被挑釁了權威的煩躁感。

此時道裏安無比懷念起蘿絲的天真和順從,至少她從不會對道裏安的指令指指點點。

“你以為我只是在測試大猩猩的語言學習能力嗎?”

道裏安并不打算與利瓦爾分享自己的計劃,他選擇了最簡單最迅速的解決辦法——用上級身份進行脅迫。

“利瓦爾,我給你兩個選擇,乖乖閉上嘴執行我的命令,或者滾出這間研究室回到你的E區。”

“……抱歉,我不會再自作主張了。”

利瓦爾咽下卡在喉嚨裏的不服氣,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被責罵的恥辱感令他非常不愉快,但他很清楚這間研究室是誰在做主。

看着道裏安離開的背影,利瓦爾小聲罵了句髒話,然而就在他即将轉身的瞬間,餘光突然掃到了一抹銀灰色,幽靈一般。

利瓦爾頓時警惕地看過去——

是那條叫做“西爾維”的人魚實驗體。

利瓦爾的工作臺與觀察水箱正巧是房間的兩端,而那只人魚不知道為什麽正遠遠地朝着他的方向目不轉睛。

也許它并沒有盯着利瓦爾,只是在看別的什麽東西。

利瓦爾這樣想,但他無法忽視那雙眼睛。

人魚那雙白茫茫的眼睛,讓人聯想起死去多日的屍體眼睛裏的白翳,利瓦爾總是避免直視它的眼睛,因為這會讓他産生一些生理上的不适,而此刻這雙令人毛骨悚然的眸子仿佛正在直視他,利瓦爾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想起了某些關于人魚的可怕傳聞,利瓦爾轉過身背對着觀察水箱,低聲咒罵道:“真是惡心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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