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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當亮度足夠高時,圖片裏那些道裏安以為的黑色背景便呈現出了高低起伏的不規則線條。道裏安首先辨認出了人的腦袋和雙手,但沒有雙腿的輪廓,然而當他再仔細一點觀察後,他發現了尾巴,是的,那些恍若人類上半身的影子下連接的是一條條魚尾巴。
而道裏安之所以沒能第一時間認出這些人魚,是因為他們數量太多了,無數身影重疊在一起,遙遙藏在探測器照明燈範圍外的黑暗中,組成了一道漆黑的牆。
暴雨從雲層裏傾斜而下,夾雜着細碎的冰粒,它們擊打着海面,擊打着費迪南島和瞭望塔,以及道裏安劇烈跳動的心髒。
道裏安大睜着眼睛不停搖頭,在難以形容的驚懼裏否認:“不不,這不可能,這一定是圖片清晰度不夠造成的錯覺!”
“垃圾島和赤潮消失了。”艾德突然間轉換了話題。
“什麽?”道裏安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他随口敷衍道,“是的沒錯我知道,任何來陸地上放過風的長眼睛的家夥都能看到這一點,這沒有讨論的必要,我想問你的是這張圖片的 真實性。”
“我正在向你解釋緣由。”艾德直視道裏安的眼睛。
說實在的,艾德那微微凸起的雙眼一直讓道裏安聯想起蜥蜴一類的冷血爬行動物,但此時在這樣冷靜目光的注視下,道裏安沸騰的血液也奇異地冷卻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讓冬夜冰冷的雨水和大海的腥氣渡進肺裏,熄滅身體裏的焦灼。
道裏安感到理智重新回歸,他撥了一下頭發,很快理清思路:“所以你的意思是,海洋污染的減輕要歸功于人魚?”
艾德點頭:“是。你所看到的這張照片中的視頻錄像,來自于研究所捕捉到人魚的一個月後。似乎有一支人魚群一直在研究所附近活動,不過當時沒人把人魚的聚集與污染消失聯系在一起,大家只是認為,你知道的,終于可以放開做實驗了。”
道裏安跟着他點頭。
的确如此,當實驗體數量有限時,為了研究的可持續性,人們只能以觀察為主,而當确定了人魚并非珍稀物種,且研究所具備捕捉能力後,便不需要再顧及什麽了。
因此當艾德向道裏安描述了一些研究所在人魚身上進行的殘忍病毒抗性測試時,道裏安也絲毫不感到驚訝,他知道馬格門迪做得出來,并且這些病毒測試必然只是所有慘無人道的實驗中的冰山一角。
道裏安在混亂中發問:“可是……他們,我是說人魚群,他們為什麽突然在這裏聚集?人魚闖入電網也是意外嗎?”
艾德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接着将話題拉回到剛才的海洋污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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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垃圾島和赤潮消失大約半個月後,終于有人開始考慮人魚對于海水的淨化作用。”
道裏安追問:“怎麽淨化?”
“人魚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後會自發分泌一種特殊的粘液,這種粘液對分解污染物有一定幫助,但另一種途徑效率更高,”艾德短暫停頓後吐出一個冰冷的詞,“吃掉。”
“吃掉?”
道裏安隐約感到自己抓住了某些能夠将所有故事串聯起來的線索,那答案就在面前,道裏安想伸手去抓卻只撲了個空。
自然界中的确存在某些生物能夠消化塑料,比如蠟螟幼蟲。
幾個世紀前,意大利某科學家發現這種蠕蟲不僅可以消化塑料,還可以将其分解成乙二醇——後者在幾周內就可以于土壤和水中分解。
這簡直是處理白色垃圾的完美清潔工具。
順便一提,這種蠟螟幼蟲在被人們确認其價值前,同所有實驗品一樣遭受了一些不那麽美妙的實驗——為了弄明白它們體內分解聚乙烯的酶究竟來自于單純的咀嚼行為,還是胃部消化,研究員們選擇将蟲子碾成糊狀,塗抹在塑料薄膜上,最後得出令人滿意的結果——酶來自于蟲子的胃部。
當然,人們自然是沒辦法将巨大的人魚扔進攪拌機裏的,因此人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他們給人魚禁食,在人魚極度饑餓的狀态下,只投喂塑料。結果正如他們所料,人魚的确可以消化塑料,但也會給他們的消化系統造成一定的負擔。”
艾德的話終于像火星一般點燃了道裏安記憶的引線,即便內心充滿了理智的爆裂聲,道裏安在外表上仍舊和艾德一樣冷靜,他問艾德:“那條人魚是不是該隐?”
艾德回答:“是。”
那就對了,凱登研究小組給該隐禁食,接着該隐在極度饑餓下引誘凱登的助手進入水箱并吃掉了他,再然後凱登為了報複該隐,在後續實驗中引起某些小意外殺掉了他。
道裏安不知道自己将上述思路全部嘟囔出聲,直到艾德出聲附和他。
“的确如此,但真正導致人魚死亡的,其實是實驗本身。現在,我們可以回到最開始的話題了——人魚的尾巴。”
道裏安猛地擡眼看向艾德,後者繼續道:“人如果被截掉下半身還可以勉強生存,那麽如果人魚沒有了尾巴,他們能繼續存活嗎?如果可以,失去了多少長度的尾巴會導致死亡?”
“一群婊子養的!”道裏安忍無可忍地憤聲罵道,“別告訴我他們真的一點一點切斷了人魚的尾巴?!”
“是。先前的諸多實驗結果都表明,人魚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不會輕易死去,他們也想通過這種方法判斷人魚生命力的極限。”
“上帝啊——”
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洶湧悲憤捏緊了道裏安的心髒,他靠在控制室的牆壁上,将臉頰整個埋進掌心。他既痛恨自己長久以來的無知無覺,又愧疚于自己同樣是加害者的一員,道裏安感到自己的靈魂在罪惡感的咀嚼裏變成了碎片。
“從十月份起,他們會在每周一切斷一部分該隐的尾巴,當然,後來考慮到人魚的恢複情況,他們調整了時間。剛開始被切斷的是尾鳍,然後往上十公分,二十公分……直到最後人們錯估了人魚尾巴裏內髒腔的大小,不慎割斷了他的腸子。”
周一。
道裏安終于明白為什麽西爾維總是在周一出現異樣焦慮情緒了。
接着,他又想起了什麽,急切地問艾德:“該隐死的那天是幾號?”
艾德:“12號。”
“12號,是了,12號……”道裏安喃喃點頭,目光越過了艾德,越過了窗外,朝着那深不可測的雨中夜幕去了。
12號正是西爾維把道裏安拖入水箱的那一天。
道裏安不清楚人魚之間是否存在某些意識上的聯系,或許并沒有那麽神秘,僅僅是因為人魚叫聲裏的次聲波以及他們出衆的聽覺能力。
當該隐被切斷尾巴的那一刻,他絕望的,驚懼的,怨恨的怒吼在那一刻穿透了層層金屬,最終抵達同伴的耳朵。
道裏安不知道西爾維是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一個月的。
準确來說,正因為道裏安每時每刻都在觀察西爾維的狀态,他才更加無法體會西爾維的內心。
他是否感到害怕?是否覺得無助?是否在同伴的哀嚎裏幻想殺掉所有人類?
道裏安不知道。
因為西爾維從未對道裏安展現出這些情緒。
他忍耐着,把恐懼和焦慮都留給了夜晚,不會有人比道裏安更清楚,這一個月的白天,他和自己的實驗體相處得有多麽和諧。
道裏安是只貪婪的吸血鬼,從西爾維身上吸走了源源不斷的快樂,他熱愛自己的實驗體,熱愛自己的研究,并相當引以為傲,因此更像個令人作嘔的愚蠢行兇犯。
可西爾維并不憎恨道裏安。
這只本該憤怒,本該瘋狂報複人類的人魚實驗體并不憎恨自己的研究員。
他把脆弱的脖頸展露給道裏安,任由道裏安撫摸他的耳鳍,送給道裏安珍貴的小珍珠,對他唱歌,沖他跳舞,毫無怨言地配合一切枯燥乏味的測試和學習。
他有無數次機會殺掉道裏安,他早就不再懼怕電擊和麻醉,他應該在道裏安無知無覺靠近電網口的那一刻就将這個該死的人類撕成碎片。
然而他唯一做出的抗争,就是偷偷割開了電網,将道裏安拖進水箱,卻又并未傷害他。
道裏安很懷疑西爾維當時把他拉進水裏是出于害怕而非憤怒。
現在一切的起因結果都如同幼兒拼接積木一般,按照數字和大小挨個擺在道裏安眼前,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
姵森實驗室裏人魚凄慘的尖叫,接連去醫務室治療耳朵的研究員和助手,提起人魚時所有人灰白恐懼的臉色……
“無比可怕又狡猾的生物……”
“人魚非常,非常邪惡,危險……”
“他是怪物,是魔鬼……”
每一個人都對道裏安這樣說,甚至連他自己都是這樣篤信的。
當那條可憐的銀尾人魚沖他喊救命時他做了什麽來着?
哦對了,他說“No”,并轉身走掉了。
終端響起震動警報,提醒道裏安放風時間結束,他應該返回水下,但道裏安全然顧不上,研究所裏布滿了監控,只有在陸地上,他們才有機會在攝像頭的死角交談禁忌話題。
艾德因為實驗事務主管的身份,可以随意調出先前的研究視頻,于是道裏安得以親眼看到,那條叫做該隐的雄性人魚被一次又一次地切斷尾巴。
該隐原本擁有一條非常漂亮的深藍色尾巴,但在視頻當中,他尾巴上的鱗片幾乎掉光,身上布滿了病毒實驗後留下的一顆顆不明紅色凸起,仿佛一只長出尾巴的惡心變異蟾蜍。
他在手術臺上哭喊尖叫,對所有見到的人類求饒,而那些研究員們只是堵住耳朵,無情地用電鋸切斷了他的尾巴,結束後将他扔回觀察水箱,一周後再重複這個過程。
恍惚間,道裏安在那張手術臺看見了西爾維的臉,他被捆住了雙手和上半身,無數“白衣劊子手”圍聚在他身邊,西爾維驚恐又茫然地看着他們,掙紮着大聲叫喊道裏安的名字,但很快那些呼喚就會變成痛苦的尖叫。
【Dorian——】
【help me ple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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