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章》(五)
《第二章》(五)
(五)
月光安靜的投了下來,高大的牆壁在地面漏下月的漏窗,格裏高利十六世教宗的棺木安靜的停在教堂的另一側,死去元知萬事空。
最後我聽到蒙泰尼裏勸慰着拉姆博·魯斯契尼紅衣主教:“至少,他一直害怕天主教亡在他手中,這件他最深的恐懼,終究沒有發生,也是一種幸福,對不對?”
忽然之間,仿佛靈魂游離了出來,某個聲音在那一刻回來,很輕的問我自己:“當你看見蒙泰尼裏在那裏的時候,你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這次輪到我很輕的反問一句:“你猜?”
那個聲音仿佛很輕屑的笑了一聲,卻什麽也未曾回答,卻仿佛是一副“我懂”的神情,靜靜的在這個被死亡剛剛籠罩着的聖彼得大教堂。
這種輕笑時常在萬籁俱寂的時候出現,仿佛是一種對于自我的審視,也仿佛是一種對于未來的預言。
最開始,我覺得是自己被這種聲音看穿的陰森恐怖感,但後來,明知無法擺脫,則似乎便習慣了這種冷不丁突入而來的聲音,環繞身邊。
我很淡然的自己笑了一下:“我并未想什麽,神愛世人,我亦愛世人。”
同時,與拉姆博·魯斯契尼紅衣主教和其他越來越多的圍觀的紅衣主教不同,其實我不懼死亡。
不為了什麽特別崇高的口號,我并不懼怕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
究其原因是,我仿佛,在年少時期,就身臨其境的看到過死亡。
我和蒙泰尼裏有過一段非常甜蜜的時光。每每想起這場記憶中的光陰,和後來被神職人員不得有七情六欲的私情,不能允許有私心與家庭——一切獻給主的環境的對比,這種甜蜜的時光總在我的記憶中披上一層橘黃的夕陽的色彩。但在這個溫暖的色調中,有那樣一個地獄般的場景,仿佛帶着那時候我最愛的蒙泰尼裏的與之格格不入的神情與淡定:
在阿爾卑斯山的那次夏季出行中,我們俯身探過陡峭的懸崖。高大的松樹,在夜色漸濃的傍晚顯得凝重,就像哨兵一樣聳立在小河的兩岸。
紅紅的太陽猶如一塊燃燒的煤,不一會兒就落到刀削斧劈的群山後面,所有的生命和光明全都遠離了大自然的表層世界。随即就有某種黑暗和可怕的東西降臨到了山谷——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全副武裝,帶着奇形怪狀的武器。西邊的群山光禿禿的,懸崖峭壁就像是怪獸的牙齒,伺機抓住一個可憐的家夥,并且把他拖進山谷深處。那裏漆黑一片,森林發出低聲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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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樹是一排排的刀刃,輕聲說道:“摔到我們這兒來吧!”在越來越為凝重的夜色之中,山泉奔騰呼嘯,懷着滿腔的絕望,瘋狂地拍打着岩石建起的牢房。
凝視深淵,同樣被深淵回以凝視。
蒙泰尼裏那時候說:“這是一個人的靈魂。”
仿佛與他平日裏,周身無時無刻無不環繞着的乳白色的神聖相反,你在那一刻,相信他是見過黑暗,也同這種黑暗共處過,再走出來,方才有平靜以視這種黑暗,視之如常的觀感。
我在斯波萊托的那些年,曾經也在夏日帶着孩子們出去的過程中,自己一個人下到這個峽谷中。
沒錯,蒙泰尼裏曾經和我一起在山頂凝望這個深淵,而我開始一個人獨行之後,我一個人,沿着陡峭的崖壁,試圖找到一條路去下到這個峽谷中。
與上面光明中凝視黑暗不同,當一個人設身處地的去侵染于黑暗之中,将自己與黑暗融于一體了之後,你會發現那些似乎吸引你跳下來的樹木,不過是以一種頑強而向陽的姿态在努力生長。那些從上而下俯視的魔鬼一般的怪石,只是由于流水沖刷作用而顯露出來的峻峭。
黑暗中的這方天地,自有孕育黑暗的土壤,有時候某種來自光明之處的無端揣測,與實際的情況差之甚遠。
所以,其實格裏高利十六世教宗把我放在走私猖獗的山區的時候,蒙泰尼裏掩飾不住他的擔憂,甚至在離別那天曾抱着我說:“親愛的,一定萬事小心。如果可能,我願意用我自己的命,來交換你的命。”
我感念他的溫暖,但另一方面,我确切的認為,是我,在熱切的尋求,和這個危險的地帶的接觸。
“人生沒點兒跌宕起伏,驚濤駭浪,是不是太無聊了?”我問萦繞在我身邊的那個聲音。
——是的,今天在這裏已經到場的二三十個紅衣主教中,大約只有我,并不虔誠的期望上帝的領導和指示。
我只是,想和上帝平等的對話,把這個喜歡把臉湊給別人打的神,面對面的說着話。
所以,我能夠理解他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的平靜。
如同本不應該是這個結局的格裏高利十六世教宗,只是這萬物與歷史殘忍而平靜向前的一部分。
如同我自己,也只是這萬物與歷史殘忍而平靜向前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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