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景州。

屋內燈火通明,酒香彌漫滿室,觥籌交錯間,燭火明明暗暗。

席上一人拿着酒杯,笑的開懷,“多虧了左司郎中,終于抓到了,沒想到他把這批貨藏在景州了。”

他對面的男人聞言挂着笑,坐在席中,與這之間格格不入,氣質清冷,皮膚蒼白,眼尾下的一顆紅痣格外明顯。

“參議謬贊,還得多虧參議發現景州知府的小動作。”連聲音都是清冷的,禮貌又帶着些許疏離。

李越揚将酒杯中的酒仰頭喝進,眯起眼睛說道“這景州知府還真是膽子大,居然敢想小吞幾口”他嗤笑一聲,“還知道賣到黑市,有個屁用!”

說罷,他舉着酒杯隔空指指,“明日便去把那批貨搶來,缺了這些兵甲,雖然沒什麽大用,但還得給他邊綏吃點小苦頭。”

“這邊綏最近可是忙的不行咯,北戎進犯,景州再給他來個措手不及”李越揚那雙眼睛透漏着狡黠的光,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哦對,他府內還着着火呢,剛娶進孟行儀的女兒,可惜咯~長得确實不錯,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吧。”

對面一襲青衣倒酒的手略頓,不動聲色接話:“孟寺卿怎會把女兒嫁去。”

李越揚藏在酒杯後的眼銳利的掃了過去,發覺他并無什麽特殊的表情,好像只是随口接話,于是說道:“這京城大把名貴藥材往铎王府一車一車的拉呢,指不準邊綏前腳從塞北趕回來,後腳府裏就要出白事,孟行儀的女兒在铎王那裏出事,這件事,可大可小。”

“但是只可惜這件事不能小。”李越揚眼角的細紋逐漸加深,“周清硯,你去'幫幫'這位铎王妃。”

周清硯擡起那雙不帶表情的眸,看過去。他的睫毛很長,在睫毛的陰翳下,讓人看不清情緒。

“江南一枝花。”李越揚喝的有些醉醺醺的,他順手從桌上的瓶內抽出來那支花,花枝剛從瓶內抽出,還滴答着水,他仔細看了看,可是因着酒勁上來,瞳孔逐漸無法聚焦,于是他幹脆不看了,将那花随意丢在桌旁,“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周清硯沒說話,看着酒杯漸滿,放下壺,将酒杯舉一飲而盡,一切都并無任何差錯。

李越揚拍了拍周清硯的肩膀,步伐有些飄忽不定,搖搖晃晃地出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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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低着頭,帽檐壓住眉眼,大力抽手中的缰繩,車便穩穩的前行,安靜的景州小巷,李越揚昏昏沉沉在車上睡了過去,直到車夫過來推推他,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搓了幾下臉清醒一番上了樓,推開門差點讓門檻絆倒,他低聲罵了一句,複又大叫:

“燈都不點?”

但想象中的仆從應當急忙過來點燈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反而是整棟樓都靜悄悄的,靜的讓李越揚後脊發涼,酒意瞬間醒了大半。

他突然想起來那車夫看起來有些魁梧的身軀,以及推他的力道,絕不是瘦弱車夫的該有的。

李越揚想都沒想拔腿就跑,可人還沒跑到門口推門呢,劍光便閃了出來,穩穩擋在他面前,讓李越揚當場立住,看着那閃着寒意的劍,幹吞嗓子。

他差點就撞上去了。

是剛才的車夫。

黑夜中,那車夫笑了一下,漏出潔白的牙,“聊聊啊,李參議。”

李越揚眯起眼睛仔細看,眼中滿是迷惑,然後是恍然,最後是震驚,“你...你是!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想幹什麽?!”

那人手一抛,有個圓滾滾的東西從布中散出來,咕嚕嚕滾到他面前,恰好對着窗外透進來的一絲月光,李越揚臉都白了。

這是他藏在這裏的一批暗衛其中一個的人首,邊綏....邊綏是在威脅他!

李越揚大怒“邊綏是不是瘋了!”

這是太子花了五年才養出來的一批暗衛,居然被邊綏發現了。

那人啐了一口,長腳一伸恰好踢了人首一下,卻又笑嘻嘻的看向他,“主子說了,這是給李參議的小禮,若李參議不收,還有別的。”

李越揚氣的發抖,但此時此刻無可奈何,他以為邊綏遠在塞北,人都調走了,自己的眼線又在景州藏了許久才抓到的線索,一時沒忍住動手了,沒想到這邊綏竟能反手抓到他,他這次沒辦法跟太子交代。

簡直是撿了芝麻丢了西瓜。

李越揚不甘心,想到接下來的計劃,反而笑了,于是他哼了一聲,“回去告訴你主子,在下也有份禮要送他呢,只是這禮,得等到他邊綏回京城才能送上。”

那人眼珠轉了一圈,不跟他繼續掰扯,他傳話的目的到了,一個閃身從窗口跳出去,跟邊綏複命。

“他是這麽說的。”男人半跪在邊綏面前,将李越揚說的所有話和盤托出。

邊綏點點頭,“這幾天繼續盯着他,那批兵甲一定要按時運到塞北,李越揚吃了虧,肯定會報複回來,小心點。”

“喏。”男人想起什麽,“對了,主子,成明傳來消息,說人找到了,問您需不需要跟夫人提前知會一聲。”

“不必。”邊綏沒想着浪費時間,孟承響能活着全靠吊着命,京中不少人仍舊是無法接受醫蠱的,他不管孟承響能不能接受,但是現下這是最好的辦法。

醫蠱對他來說,根本沒什麽好怕的,因為他更像是亡命之徒,過程對他來書不重要,結局才重要。

因着剛發作的頭痛,他忍不住用指腹摁了太陽穴幾下試圖緩解疼痛,手腕處隐隐散發令人安心的藥香讓他立即清醒過來。

其實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他當時也只是伸手碰了一下那藥囊,氣味壓根不會留到現在的。

邊綏想起來那府內遙遙相望的身影,瘦弱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散。

“喏。”男人站起身剛準備退下,邊綏卻改變了主意,叫住他。

“常武,讓成明告訴那人,盡量選子蠱力量最弱的,她受不住。”邊綏知道孟承響那脆弱的身軀,子蠱若是離開母蠱距離過遠且時間過長,發作起來定然會要了她半條小命。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虛弱的人,好像輕輕一碰就要死要活的。

被叫作常武的男人應下,去給成明回信去了。

*

孟承響神色複雜的看着面前的嚴掌櫃,“嚴掌櫃,這藥材單子讓管事來送便是,勞駕你親自來。”

她想過十種百種相遇的場景,但唯獨沒想過竟然來的這麽突然,前腳成明告訴她找來一個醫術高超可以讓她修養的大夫,後腳她剛準備拒絕,成明卻說人已經找來了。

不容拒絕,明顯是邊綏的意思。

她用不上,這具身體最重要的根基已經大傷,之前她蘇醒來的“往生”已經把這具身體掏空了,傳統大夫的療法太慢,還沒等養回來呢,她恐怕就因為毒發徹底玩完了。

耳邊的湘晚說竹栖閣的人來,她想起來之前輕蕪跟她說拿着王府的令牌去跟竹栖閣買了不少金貴藥材,這才想起來還沒給竹栖閣交錢,這次人家是上門來拿錢的,于是差人将人請了進來。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來的人是嚴九雙。

時間的隔閡突然就被打破了,如蛛網一樣,碎紋密布,從前養着的小孩兒跟面前站着的中年人反複重疊,最後停留在那雙眼睛上。

這感覺就像是被歲月突然撕裂,面前這頭是未知的未來,回頭是熟悉的過去,那些記憶那些人統統留下背後,但是她卻一步都回不去了,她只能向前。

歲月殘忍,只把她一人留在了那裏。

恍惚間,她看到面前同樣震驚的嚴九雙。

嚴九雙愣在原地,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管家看自家掌櫃沒反應,不僅沒反應還盯着铎王妃看,吓得魂都飛了,他知道铎王妃天人之姿,但是也不是他們這種人能如此無禮看的!

他趕緊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旁邊的掌櫃幾下,大聲解釋:“掌櫃是被成侍衛請來的,至于賬單問題,這邊我來處理就行。”

試圖用聲音喚醒嚴九雙。

嚴九雙這才緩緩回神,看到面容嚴肅的輕蕪和湘晚,她們下一秒就要發怒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忙道歉:“夫人息怒,我只是看着夫人想到了從前的一位故人。”

他心中笑了一下,這才緩緩回過神來,面前的這位铎王妃跟曾經那人簡直是一模一樣,但是乍一瞧卻又完全不同,面前的人實在是太溫潤了,換句話來說...

這位更柔,那位連眉眼帶着的都是些侵略性,像是沙漠中綻放的荊棘,致命美麗卻又帶着攻擊性。

說是被成明請來的,但是他更像是被成明綁架來的。

他人還在看着賬簿,突然沖進來一波人,把身邊的人都架了出去,為首的人問他當年上京用過醫蠱之人是不是他。

嚴九雙以為是來讨債的,他二十多年前來上京,做過唯一一件錯事便是不小心忍不住用了醫蠱,那明明是很簡單的病,中原的大夫卻無能為力。

他就想起來那人曾經交給他玩的醫蠱,很簡單。

于是他動手了,人很快就被治好了,也很快死了。

因為他沒想到這上京對醫蠱如此排斥,他只能冒險,為了不讓自己被發現,冒險将母蠱給半死不活的人喂下去,子母蠱相遇,蠱就破了。

他以為做的天衣無縫無人知曉,二十多年,沒想到居然還是被人查到了。

嚴九雙神色嚴肅,但面前的人瞧着便不是普通人,動動手殺了他不在話下,他本想跟成明交涉,但沒想到成明讓他來救人,嚴九雙起初震驚,後來質疑,還是拒絕。

成明保證他不會暴露,嚴九雙還是拒絕。

他早已經下定決心,将南疆的東西留在南疆谷吧。

成明沒多說什麽,但是下一秒他就被“請”進了铎王府。

嚴九雙看着面前臉色蒼白的铎王妃,心中長嘆一口氣,面對這樣一張相似的臉,他還是無法忍心殘忍拒絕。

他只是個商人,壓根不是什麽神醫,他會的只有那一點醫蠱,在真正的南疆谷人面前的小把戲罷了,他幫不了面前的人。

“夫人想必也知道了,在下不才,并不會什麽高超醫術。”

他說完這句話,偷偷瞥了一眼孟承響的反應,沒想到後者沒什麽表情,點點頭。

她當然知道嚴九雙不會,嚴九雙算是她看大的半個孩子,他瓶裏有幾斤幾兩的水她都能猜出來,所以他說這句話她并不意外。

“我只是數十年前剛來上京,學了一點小把戲,誤打誤撞罷了,沒想到誤會竟然這麽深。”嚴九雙說道。

孟承響看到他眼角的細紋,心裏有着酸脹。“什麽小把戲?”

嚴九雙嘆了口氣,“醫蠱之術。”

管事跟嚴掌櫃是過命的交情,也是知情人士,聽到嚴九雙把老底揭了有些微微震驚,但是轉念一想,嚴九雙應當是真的不想再下醫蠱了,這麽尊貴的人,若是救不好,那可就掉腦袋了,與其到最後無力回天,不如直接先說了自己能力不足,不堪大任。

室內瞬間安靜下來,沒人說話,就在嚴九雙以為面前的孟承響是因為受驚,想着這件事多半是算了。

“為什麽不繼續用醫蠱了呢?”孟承響的聲音很輕柔,又有些沒力氣,一聽就是久病之人。

嚴九雙幹張了張嘴,管事替他打圓場“嗨,我們掌櫃當年就是誤打誤撞,哪裏精通這個,若真是精通這個,那便是一把好手,我們竹栖閣就不必靠賣藥材這種看老天爺吃飯,可以靠自己的本事。”管事想巧妙的混過去,“這不,最近邊境又不穩定咯,這藥材的供應啊,說斷就斷。”

說罷,還長長的嘆息,看起來非常痛心。

孟承響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霧水飄散,思緒也随着扯遠了。

嚴九雙其實是走投無路闖入南疆谷的,南疆谷不歡迎外人,那時她恰巧看到狼狽的小孩兒跑進來,被蟲蛇圍的到處亂竄,她就沒出手,坐在樹上看熱鬧,但很快被發現了。

小孩兒撅,打不過還不想走,梗着脖子那意思是大不了就死在這裏,她也是一時沖動,想着養個小孩兒也不耽誤她。

于是嚴九雙就被帶回苗疆谷的深處,逐漸熟悉了苗疆,從剛開始的躲在屋裏不出來,到最後的随手拽走凳子上的蛇,怕看不見坐下傷着蛇。

小孩兒長成少年,慢慢起了争執,他跟她,跟苗疆谷的人說,他需要出去,他還有未完成的心願。

進了苗疆谷的人是一輩子都不能出的,但是孟承響不一樣,她護犢子。

她同他說,想做的事,趁着還活着,就去做。

在嚴九雙臨走前,她教會了他幾個小蠱術,可以防身,也可以救人,全憑自己意願過,順便還給了嚴九雙一點資金,告訴他如何利用這點資本,錢生錢。

送嚴九雙出谷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少年在泥濘的土地中,沖着她的背影虔誠的磕了三個頭。

他知道,此生都不會再入谷了,也不會再見到她了。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如此,點到即止,無可奈何又不得不面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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