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執劍者心有靈犀
第2章 執劍者心有靈犀
果然,晏揚塵道:“大約還是客棧吧。”
“也好。休憩之地應當僻靜。”除了這句,俞仕深也說不出這條冷清的老街,還有何處可言可揚。
“恕在下冒昧,俞公子的主家可名‘顏開’?”晏揚塵輕輕詢問,眼睛始終不敢去看飯桌那邊的景象。
“是、是……”俞仕深也不敢看。
“在下來時見原先客棧名為‘顏開’,覺得甚好,不知道是否冒犯了朱姑娘?”
俞仕深往“豬姑娘”那邊看,實在不知道哪家未出閣的姑娘,吃相會是這個樣子,簡直慘不忍睹,神情忐忑道:“不會。公子喜歡,盡管用便是。”
聽到這句話,晏揚塵稍稍安心,客套過了禮也送到,初次拜訪便點到即止,打算離去。
吃得正歡的朱顏開顧不上管他,沖他略點頭又繼續埋頭。
俞仕深将人送至門外:“讓公子見笑了,我家掌櫃的年紀尚小,切莫見怪。”
晏揚塵卻揚起一個笑來:“哪裏,朱姑娘……朱掌櫃是個豪爽人。”
不知道是否因聽到他二人的對話,性子豪爽的朱掌櫃忽然在裏面扯着嗓子吼:“那什麽楊公子!啊?哦,姓晏啊。哎呀随便随便。喂!今日收下你的糕點,以後大家可就是朋友了!有什麽事本姑娘罩着你……”
初次見面,萍水相逢,這番話叫晏揚塵心中一暖,輕輕笑了笑,擡手道告辭。
夜半,晏揚塵獨自坐在桌前,左右睡不着,索性不睡了,等着人來。他面前擺着一只茶杯,裏面是大半杯的白水,已是冷的。
他就着暗淡的燭光發愣。
今日已是他南下嶺南的第六日,若是家中有心派人來捉他回去,或是調遣刺客來殺他,最有可能就在今明兩夜裏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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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許,他已經不值得家中如此勞心勞力了。
他看着自己的雙手,手指不自然地彎曲,如同翁叟,看着老态畢露,且一日比一日顏色發深,輕輕嘆氣。
方才打更過了夜半,他又一次仔細瞧了一圈這家客棧,它坐落在巷尾的角落裏,斜對面有一家不曉得是醫館還是鑒玉堂的店鋪,大概二者皆有。
門外有一顆槐樹和兩顆柳樹,中間是兩輛馬車無法同時通過的狹小街道,久無人跡的房屋籠罩在灰暮中,高大的樹木斜斜長入院子,乍看過去倒像是樹葉中間長了一棟房屋似的。
這房子兩進兩出構成四方形狀,中央的草坪倒是夠大,恐怕日後收拾起來也頗費勁;左廂四層右廂三,左前是一排廢棄房屋,剛好擋了右廂的陽光;後面的屋子足到六層,從門面看去倒是脫穎而出,顯得落魄之下又壯麗。
他今日什麽都沒做,只是在這家客棧中轉悠,想着過去的種種,今日的境地,以及日後該何去何從,毫無頭緒。
這裏唯一的優點便是安靜,住戶不過四五家,又皆非小商小販,不吵不鬧的,極适合他安居。
從右廂最左邊的屋子推開窗,可以看到二月曲水江。
據說是因這個,當年那對夫婦一時興起便買下了它,原本想二人依偎着共看江水,卻不想人去身死,白白留着它落滿灰塵。
或許……日後不會了。晏揚塵瞧着地板上的灰塵朦胧,想起大門上的鑲金匾額。
那是他母親為這家客棧所提的名字,意取“喜笑顏開”之意。
今日來,他看到匾額上坑坑窪窪,連金子的影子都沒見着。
他請人暫時修補了大門,倘若這幾日平安無事,他便決定住下來,如今他已無處可去,便在此處守着爹娘的留給他的遺産吧。
若是要住下,他所帶的銀子可周轉一二,将這間客棧開張,再請幾個夥計。
看了對面和這整條街的冷清,想來也不必請太多,有人灑掃添幾分生氣,偶爾進賬便可,反正他也不缺錢,就做個甩手掌櫃,在此了卻餘生罷了。
窗子開着,曲水江就在眼下,波濤聲在清風撫慰中響徹溫柔,嘩啦啦,嘩啦啦,他卻不願起身去看。
在北地一待便是十餘年,自少時曲水江畔薛家的宴請過後,再無緣得見這波濤。
手指摩挲過桌面,傳來細微的刺痛感,他曉得自己這雙手已然廢得徹徹底底,只是想想從前,仍有絲絲悵然。
“咚咚咚——”窗邊忽然響起敲擊聲。晏揚塵慢慢擡頭,一條人影懷裏抱着一件細長的物什,蹲在瓦片上,将頭微微探入窗子,一只手敲着窗扇。
燭火離窗子太遠,晏揚塵看不清來人的面容,只覺一縷發絲垂下,在模模糊糊的影子中晃動。
他站起身,拿着燭臺過去,漸漸看清了那人:一身夜行衣,臉露在外面,白白淨淨,年輕英氣,兩道劍眉更襯淩冽,原本是個好兒郎,此刻卻皺緊了眉頭,顯得十分厭煩,甚至有幾分莫名其妙的仇視,緊緊地盯着他。
果然來了。
晏揚塵心中微弱的妄念火苗熄滅後,反倒安然下來,與來者靜靜對視,心中甚至想,此次的殺手倒是有趣,會敲門,哦,敲窗,且這雙眼睛很像他的三弟,讓他感到舒服。
三弟也是這般喜歡蹙眉,這不行,那不好,特別愛撒嬌,特別粘人,卻是個溫柔的孩子,心裏關切得不行,就是嘴上不願說。
譬如,雖然三弟表面一直很嫌幺弟,卻還是會在午後抱着小晨……
“咣當。”
像是觸及了什麽禁忌回憶,燭臺失手跌落在地,晏揚塵呆站着。
“……”兩廂對視被打斷,黑衣人翻身進了屋子,撿起燭臺,聲音很低:“火。”
“不必。”這兩個字,形容萬念俱灰。晏揚塵甚至強忍着沖動,不沖眼前的人喊出“殺了我”。
就讓他在黑暗中離開,生來如此,去時也是吧,這樣,便不必再經受心的折磨了吧。
對方像是沒聽到,或者本就沒想過要搭理,擦身摸黑去他坐過的桌子上,找了根火折子點了,室內便重新亮起了微弱的光。
要殺要剮請君随意。晏揚塵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聽對方拉動凳子,聲音疲懶:“北冥晏?”
無人答話,屋內安靜。晏揚塵轉頭靜靜地看着俊朗的青年,像是要從青年的臉上看出畫來,青年自顧自地說下去:“住店。”
“……”晏揚塵關上了窗子,語氣和緩了些:“未曾開張。”
“缺夥計?”
“不缺。”
“工錢怎麽算?”
“沒有。”
“休假?”
“不休。”
黑衣青年擡頭:“你找死?”
晏揚塵這次連話都懶得回了,搖了搖頭。
眼前的人不是他在等的,在此人躍入房間撿起燭臺時,他便知曉。
他在拿燭臺時,往上面抹了一點點毒,因量極少,沾染上的人不會察覺有異,也不會怎樣,只是方便他辨認,若他家的人連那麽明顯的毒都沒覺察到,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他察覺到自己呼出一口氣,下一瞬又為自己“想要活着”的潛意識,而感到慚愧。
“就這麽定了。”這場獨角戲自顧自地落幕,黑衣人将懷中的事物放在桌上,眼神嫌棄:“這東西,抵賬。”
“抵什麽賬?”問話,目光卻不自覺被吸引了。
那是一把劍,劍身修長,通體霜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花紋贅飾,劍柄處刻着一枚小小的血滴痕跡,沒有劍穗,他不自覺伸出手,拿起來撫過,只覺一陣冷意侵入皮膚。
黑衣人似乎懶得搭理他:“你廢話真多。住店賬。”
晏揚塵仔細看了那劍一會兒,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亮光來,如久旱逢甘霖,熠熠生輝。
不一會兒,他才原封不動地推回去:“在下在等人,此處也不曾打掃,還請公子去別處歇吧。”
“等人?”年輕的公子哥眯起眼睛審視他,末了一字一句地說道:“老、子、走、不、動。”
“在下願為公子叫來馬車,銀錢還請公子不必擔心。”
話都已然說到這個份上了,真是好言好語的逐客令,若是還不走,就是不識趣了。
誰知那人正是個不識趣的:“不走。”
此時外街正打新更,晏揚塵心中莫名升起了一陣不安,看對方的眼神也從方才看到劍之後便大不相同了,似是擔憂,亦或生氣。
他重重彎腰作揖:“公子,實不是在下不肯留人。只是今夜,在下這裏護不得公子周全。還請公子……”
話還未說完,年輕的黑衣劍客便打斷了他:“如此算承認你是北冥晏了。你正遭人追殺吧?”
這個名字帶來諸多回憶,彎腰的晏揚塵一動不動,燭火跳動,心在胸膛裏緩緩律動:“在下姓晏,名揚塵。若公子執意留宿,便在此間休息一晚,白日有打掃。在下就先告辭了。”
他再待不下去了,逃也似的離開了。
“喂,劍。”
“……不必。”
“我叫蕭衍,你……啧,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晏揚塵規規矩矩:“蕭公子客氣。”
待他關門離去,蕭衍皺着眉從懷中拿出一紙信封,神情萬分厭惡,幾乎是甩手扔過燭火,薄如蟬翼的信卷了火焰,頃刻間化作了塵埃,融入地板上的陳年老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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