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人活着哪有不累的

第15章 人活着哪有不累的

摩川一個人行在前面,我落在他身後,與他始終保持着兩米左右的距離。

從春娜家出來後,他就沒再和我說過話,也沒讓我扶過,手上的傷也是他自己邊走邊做得緊急處理——用他那條青色的和田玉串珠,直接纏在袖子上,再用一根地上撿的樹枝插進去旋緊,以此來做壓迫止血。

黃色的土地上一路都是星星點點的血跡,起先間隔很密,後來可能是止血起了效果,滴落的間隔有變長的趨勢。

“還有多遠?”走了五分鐘,我看還沒衛生院的影子,忍不住問道。

前頭的摩川突然停下來,錯愕地回頭看向我,眉心緊鎖着,一副“你為什麽還在”的表情。

“我認得路,可以自己去。”他委婉地表達希望我滾蛋的想法後,不等我回答便獨自繼續往前走。

不想我跟着,你倒是別替我擋刀啊。

我心裏腹诽着,快走幾步到了他身側:“剛剛那鐮刀鏽成那樣了,你這傷得打破傷風吧?你們這兒的衛生院有這針嗎?要不還是去醫院吧?”

我一連三問,他仿若未聞,這時從前方轉角走來兩名背着籮筐的婦女。兩人本在說笑,見到摩川後,便停下來退到路邊,待摩川走近,紛紛朝他躬身行禮。

「頻伽。」

摩川略微颔首朝她們回禮。

年長的婦女卸下籮筐,從裏頭掏出兩個深紅的蘋果塞到摩川懷裏。

「今天剛在集市上買的,您拿回去吃。」

年紀稍輕那名婦女也從籮筐裏取出兩顆土豆,想要塞給摩川:「這是我家自己種的,您拿着。」

摩川的右手早在看到這兩人時就背在了身後,這會兒只一個手捧着,不太好拿。我看他都快捧不住了,輕啧一聲,直接将蘋果和土豆都掃到自己懷裏——蘋果一個口袋塞一個,土豆一個手拿一個。

兩名婦女投食完畢,高高興興地走了。

摩川見人走遠,飛快落下唇角,眉眼間的倦怠肉眼可見地加深。

“你說你整天這麽裝來裝去累不累?”我看他這樣我都覺得累。

雖說每個人多少都會有兩面性,私下是一副樣子,社交場合又是另一副樣子,但大多數人的這兩副樣子是有十分清晰的界線的,大家很自然地便懂得該在怎樣的場合用怎樣的面孔。然而摩川的界線卻很模糊。

他好像在努力抹殺自己本來的人格,通過隐忍、克制、僞裝,從而樹立起一個符合大衆認知的“頻伽”的形象。

“五濁惡世,人活着哪有不累的。”他巧妙地回避了我的問題,往前又走了百來米,轉進一個不起眼的小院。

我一看門口挂的牌子——“棚葛衛生院”,到地方了。

衛生院小小一間,不比海城的公共廁所大多少,連外立面都是同種風格,貼着簡約的白瓷磚,裏頭就一個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的老大夫坐診。

老大夫跟大多數層祿人一樣,留着一頭長發,沒有簡單地紮在腦後,而是編成一股股小辮兒紮成一束垂在身側,潮味十足。他本來坐在櫃臺後聽廣播,見有人進來了,随意地看一眼門口,看到我時還沒什麽,一等視線移到摩川身上,臉色立馬變了,忙不疊從櫃臺後繞了出來。

「頻伽,您怎麽來了?」

摩川擡起右手,讓他看袖子上的血跡:「不小心受了點小傷,血已經止住了,你再替我簡單包紮一下就行。」

老大夫大驚失色,連忙讓摩川坐下,小心解開了他手臂上的“止血裝置”。

層祿人的冬季長袍十分厚實,頻伽的袖子在厚實的基礎上又加上寬大這一項,有些礙事,摩川便幹脆将整只胳膊從白袍裏脫出來,方便大夫檢查傷口。

他裏頭穿的是一件窄袖內衫,也是純白的,此時已經被血染紅了半截袖子,又因為壓迫止血的關系,布料與傷口發生粘黏,哪怕老大夫再小心,輕輕一撕,那傷口便再次湧出鮮血。

可能是衣服厚的關系,替摩川擋掉了一些力,袍子上劃開老大一個口子,手臂上的傷口卻不算長,十公分左右,也沒有很深,就是血糊糊的看着吓人。

我捏着兩個土豆,有些頭暈,又強迫自己不要移開眼:“大爺,你們這兒有破傷風針嗎?”

「什麽?」

老大夫聽不懂夏語,有些茫然地看向摩川。

「你管你包紮,別理他。」摩川面不改色地說道。

老大夫聽話地點點頭,之後果然都不再搭理我。

手裏的土豆已經不是土豆,是我的壓力球,我做了個深呼吸,捏着兩個土豆轉身就走。

兩個人誰也不在乎我,自然誰也沒叫住我。

我一路跑回研究院,問嚴初文要了車鑰匙,再把口袋裏的蘋果、手裏的土豆都給了他。

“你這……你這東西哪兒來的?不是,你去哪兒啊?”他捧着滿懷的蔬果,一臉懵地看我鑽進車裏,發動引擎。

我降下車窗,問:“最近的三甲醫院在哪兒?”

“三甲醫院?你怎麽了要去醫院?”一聽“醫院”,嚴初文緊張起來。

“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我回來再跟你細聊,你先跟我說在哪兒。”

“最近的三甲醫院得去市裏,離這兒一百多公裏呢。”嚴初文将醫院的名字,以及從厝岩崧出發大概怎麽去跟我說了下。

路況好,走高速的話,也就一個多小時。

“行,那我走了。”設置好導航,我揮別嚴初文,直接開着車去了衛生院。

回到衛生院的時候,老大夫剛給摩川包紮好傷口,他一個赤腳醫生,平時看看小毛小病還行,縫合這種技術活就實在愛莫能助了。

我一掀開簾子,就聽到他也在勸摩川去大醫院看看,言語間透着濃濃的心虛,似乎也不是很相信自己的醫術。

我一進去,兩人同時看向我,摩川外袍穿到一半,就那麽定在那兒。

“你……”他有些搞不懂我,“你又來做什麽?”

我不理他,過去拿起桌上那條染了血的串珠,沖老大夫笑笑:“謝謝您了。”

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講究的就是一個禮數到位。

随後我攬住摩川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他往外頭帶。

摩川被我帶得腳步都有些踉跄,不解地擰眉:“你要幹什麽?”

“送你去醫院打針。”

說着話,我們出門到了外邊。此時雖然已經下午五點多,但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天從深藍慢慢過渡到淺藍,再到天邊的金黃。氣溫随着夜晚的到來,一點點發生變化,吐息間,口中的白霧變得更加明顯。

“這點傷不用去醫院。”他一下揮開我的鉗制,拉上衣服,頭也不回地往鹿王廟的方向而去。

我緊緊握着手裏的串珠,用力到那些青玉的珠子都發出不堪擠壓的痛苦呻吟。

“你不上車,你就是第一個死于破傷風的層祿言官!”我沖着他的背影怒吼,完全不顧形象,“你死後,黎央就會繼任成為頻伽,然後像你一樣,被迫結束學業,回到這個破地方!他他媽才八歲,你要是忍心,你就等死吧!關我什麽事?又他媽不是我讓你給我擋刀的!”

前方的人影停了下來,我閉了閉眼,努力平複顫抖的呼吸。

已無需更多的勸說,只一個黎央就戳中他的軟肋,讓他無法再固執下去。也就幾秒,那個之前還怎麽都說不動的人調轉方向,自己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

深深吸氣,再徐徐吐出,來回幾次後,感覺情緒穩定點了,我這才進到車裏。摩川将臉偏向車外,并不看我。我把手裏的串珠丢給他,之後的一路,車裏除了手機導航發出的機械女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導航顯示距離醫院一百六十公裏,按照推薦路線,最慢兩個小時也該到了。偏偏高速上發生意外,擁堵綿延數公裏。

眼看六點到七點,車速還是慢慢吞吞,前方一片鮮紅,我焦躁地降下車窗,手肘撐着窗框,不時往外頭探一眼。

身後的天空已如墨一樣黑,而前方因太陽的茍延殘喘,仍擁有一線光明。落日熔金,群車緩慢地向着地平線進發,沉默而浩蕩,依稀有種災難片開頭的既視感。

“你餓嗎?”我轉頭問摩川。

他望着窗外的車流,聽到我的話,手上撥弄串珠的動作一停,回了兩個字。

“不餓。”

我倒是有點餓了,早知道把那倆蘋果留着了,看起來就很甜。我看向窗外想。

嚴初文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八點多,最擁堵的地方早就過去,再幾公裏我們就能到醫院。

手機連着車載藍牙,我直接按了接通鍵,音響裏傳出的卻是涅鵬的聲音。

他焦急地詢問我摩川的情況,問我們去了哪裏,怎麽人都不見了。

“你們頻伽這麽大個人,我還能把他拐跑……”

「我沒事。」摩川打斷我,接過話茬,「我們現在在去醫院的路上,馬上就到了。春娜那邊怎麽樣?」

「孟恩說是不會再阻攔春娜去上學,但我信不過他,已經把孩子送去周老師家了。您放心,周老師那兒還有兩個女孩兒呢,她有經驗的。」

摩川嘆息着道:「替我多謝周老師。」

兩人說了幾句要緊話,涅鵬知道摩川無礙也就放心了,很快又換人接聽。

“柏胤,具體的我聽涅鵬大哥說了,刀傷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放心,你們還沒到嗎?”嚴初文問。

“路上堵車,馬上到了。”導航顯示醫院在道路右邊,我張望了下,看到前方不遠處有棟白色的建築,應該就是了。

嚴初文:“那行,有事及時聯系。”

挂斷電話,我駕駛車輛轉進醫院大門,本想讓摩川先去急診,自己再慢慢找位置停車,結果他剛開車門,我就想起一個關鍵問題。

“等等,你身上有錢嗎?”

平時在厝岩崧沒有需要他花錢的地方,他應該不會随身攜帶現金,而他身上也不像帶手機的樣子。

“錢?”摩川好像也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些茫然地僵在了那裏。

“對啊,神子大人,外面的世界看病是需要用錢的,您不知道嗎?”好在我總會留着些紙鈔以防急用,掏了掏口袋,掏出自己的皮夾,将裏頭的幾張百元大鈔全都遞了過去。

“你會看病吧?”我不放心地又問了句。

他無聲看了眼我,一把抓過我手裏的鈔票下了車。

“別這麽叫我。”車門關得特別重,好像在生氣我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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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濁:劫濁(饑荒、災難、疾病、戰争,叫劫濁)、見濁(世間邪法橫生,多是無視因果道理,不修善道的,叫見濁)、煩惱濁(愛欲、貪婪、虛僞奉承,叫煩惱濁)、衆生濁(大家都不做好事,不孝敬父母,不畏懼惡業果報,不持禁戒,叫衆生濁)、命濁(古時候可以活八萬歲,現在我們只可以活百歲,連百歲都很少,叫命濁)。具有這五種衆生生存狀态的時空,謂之為“五濁惡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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