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夷空氣得渾身發抖,死死地瞪着他,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李肆隐又把腦袋轉回來看他,只見夷空突然脫力般跪在榻旁,手中的劍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無力地說:“隐兒,你這是要我性命。”

李肆隐盯着他看了半晌,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然後才幹巴巴地說:“沒到這地步……”

“你要是死了,”夷空自暴自棄般坐倒在地上,兩條長腿随意曲着,絲毫不顧儀态,“我也不活了。”

“那我得叫你長命百歲。”李肆隐說。

夷空沉默了一會兒,掀開被子去看他的傷口,啧了一聲,心疼地說:“刺得可真重。”

“不重。”李肆隐說,“就是血流得多,唬人的,傷不到肺腑。”

夷空瞪他,還想說什麽,但門外适時地響起敲門聲,樓問桓低聲說:“六大王,人請來了。”

李肆隐有氣無力地說了聲進。

樓問桓開門帶着仙山道人進來,只見那道人穿一身打滿了補丁的灰色袍子,頭頂不束冠不戴帽,只用根粗糙的木簪子束發,偏偏他須發盡白、鶴發童顏,雖穿得樸素,卻又無端生出一股仙風道骨的氣度來。

他抱着根禿了毛的拂塵大搖大擺地進來,見了李肆隐也不行禮,只看他一眼:“殿下氣運不錯,撿回一條命。”

夷空頓時按劍而起,斥責了一聲:“放肆!”

李肆隐瞪他一眼讓他閉嘴,掙紮着坐起來,靠在軟墊上與道人說話:“還未謝道長救命之恩……”

道人一捋自己花白的長胡,漫不經心道:“無妨,誰叫我與殿下有緣,早先我那徒兒與我傳信時我便料到有今日,還好腿腳快,趕上了。”

李肆隐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甕聲甕氣地問:“劍上喂的是什麽毒啊?”

道人看他一眼,随口道:“穿腸爛肚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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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裏,樓問桓有點忍不住了,兩道劍眉緊緊蹙了一起來,不大高興地說:“道長……”

但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李肆隐打斷,李肆隐擺手示意他們倆都別說話,虛弱地問那道人:“道長既說與我有緣,當也知曉我為何而來,我便不與道長打機鋒。我今日難受,只問一句,道長可願随我回清平府?如今聖天子在位,盛世清平,道長為國祈福,也算無上功德。”

道人看了他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李肆隐的精神有些支撐不住,只當他答應了,朝夷空使眼色示意他把人請下去。待得夷空與那道人走了,李肆隐又朝樓問桓道:“你替我将楊衛率請進來罷。”

楊衛率進來時頗為緊張,肩膀緊緊收着,渾身肌肉緊繃,生怕李肆隐降罪。

那一夜東宮衛仗着有禁軍在、李肆隐出宮又是秘密行事,吃酒劃拳樣樣沒落下,直到李肆隐遇刺時都沒人反應過來,還是樓問桓拎着那刺客頭顱從樓上扔下來,才将他們吓醒。

怕肯定是要怕的,他雖是東宮右衛率、太子心腹近臣,可太子一日沒有登基就永遠是太子,皇帝坐在龍椅上,只要一道聖旨輕飄飄落下,要殺他的頭簡直易如反掌。

何況,定王還是濟亨帝最疼的兒子。

李肆隐面白如紙,嘴唇隐隐泛着烏青——那是中毒後的跡象,楊衛率不敢看他,當即叩頭在地,說:“臣萬死!”

“不怪衛率,”李肆隐輕飄飄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是我不當心。”

楊衛率一聽,頓時将身體伏得更低了:“六大王!”

“也不知得罪了誰……”李肆隐話說了一半又咳嗽起來,樓問桓忙将茶端到他嘴邊,李肆隐擺手示意不用,啞着嗓子把話說完,“出京之事鮮有人知曉,真叫我頭昏,竟不知刺客從哪探來消息。”

所幸楊衛率低着頭,李肆隐與樓問桓看不見他的臉,否則他們現在就會知道他的臉色究竟是怎樣變了又變的。

李肆隐出京一事除了濟亨帝與太子,朝中根本無人知曉,何況他本就是個沒官職的閑散王爺,誰有理由要害他?除非……

想到這裏,楊衛率的額間頓時滲出冷汗,只因他突然想起那一晚,他随太子前往濟亨帝寝宮,太子離去時,李肆隐曾對太子說:宮禁重地,難道還能憑空冒出個尾随的刺客來,一劍殺了我?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楊衛率飛快地想到,太子與定王之間有什麽事情?他會不會認為告密的人是我?

定王重傷,責任在誰?太子與定王都是濟亨帝的親兒子,如果一定要有人死,死的人會是誰?

冷汗已浸濕了楊衛率的後背,他一連咽了幾口口水,只覺得嘴裏泛苦,顫抖着說:“六大王,臣,臣……”

坐在榻上的李肆隐啊了一聲,道:“衛率起來罷,我剛才沒叫你起來嗎?當真是糊塗了。”

李肆隐就着樓問桓的手喝了一口茶,等楊衛率戰戰兢兢地站起來了,才繼續道:“罷了,左右都已刺了我一劍,也懶得管他從哪知曉。”

楊衛率觑着他的臉色,總覺得李肆隐看向自己的眼神給了些希望,橫豎還能再搶救一下,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六大王,太子殿下命臣護衛六大王,臣一時疏忽,不想竟釀出如此大錯,臣萬死難辭,臣……”

“行啦。”李肆隐有點兒煩了,眉頭緊緊皺着,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別的什麽,“那劍又沒刺你身上,你現在萬死有甚用?”

楊衛率一聽,只覺得眼前一黑,自己要完了。

“此事與你們都沒幹系,要怪就怪夷空,他大半夜跑出去做甚?”李肆隐沉着臉,他的眉毛壓得很低,顯得面相很兇,“流年不利,怪不得旁人。只是……”

眼見李肆隐欲言又止,楊衛率戰戰兢兢地看向他,試探着問:“六大王?”

李肆隐停了一會兒,幹裂的嘴唇緊抿着,像是在忍痛,過了老半天,他才氣喘籲籲地說:“上元夜宴走水已叫父皇受驚,皇祖母上了年紀,總不能叫她也擔驚受怕。你說是罷,楊衛率?”

楊衛率被他這麽一提醒,又想起了上元夜宴的事,粗犷黝黑的臉被吓得都快像李肆隐一樣慘白了,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是是是……不是不是不是!六大王!臣——”

李肆隐的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煩躁地嘆了一口氣,擺手示意楊衛率出去:“總之,我父皇是要萬歲的,誰叫他傷心,誰就萬死,明白了嗎?”

楊衛率不敢再說話了,一個勁兒地點頭,嘴裏說着是是是,對對對。李肆隐見他還不走,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抖着手指向緊閉着的大門:“滾!”

楊衛率忙不疊地滾了。

等楊衛率走三步絆兩步的腳步聲徹底遠去了,李肆隐才放松了身體靠在榻上,樓問桓握住他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摩挲,視若珍寶地捂着。樓問桓的手寬大而溫暖,指腹粗糙,掌心裏也滿是繭,磨得李肆隐兩手直抖,拼命想往回縮。

樓問桓緊握着不肯,又變本加厲地抓着他的手去貼自己還沾染着血跡的臉,一下一下地啄他的手心。

李肆隐發出一聲悶哼,朝看向他的樓問桓說:“我疼。”

興春府尚在京畿,距清平府左右不過一百八十裏路,說遠不遠,快馬一日就能到,但李肆隐金貴,受不得路途颠簸,只好留在城中養傷,眨眼便已過半月有餘。

這一日是花朝,天才亮街上就熱鬧了起來,李肆隐扒着窗戶往外看,伸着脖子像只奮力想從籠子裏鑽出去的小鵝,夷空在一邊給他洗面巾:“你看甚?”

“花朝,”李肆隐把木窗往上擡了點兒,指着外頭給他看,“外頭好多賣花的。”

夷空将冒着熱氣的面巾捧給他,面無表情地說:“再多也與你無關。”李肆隐沒應聲,拿過那塊被熱水浸得發燙的白布蓋在臉上,又聽見夷空說:“莫要裝聾作啞,你知我不會準你出去。”

“我又不做甚。”李肆隐的聲音從面巾底下傳出來,悶悶的,帶點兒啞。

“是,”夷空陰陽怪氣道,“總不能走在街上還無端被人刺一劍!”

李肆隐一把抓下蓋在臉上的面巾,有些鄙夷地看着他:“夷空,你心眼忒小。”

夷空不受他激将,收了面巾扔進水裏,頭也不回地端着木盆往外走:“我心眼小,單就那樓問桓心胸寬廣,你且央着他伺候你去!”

門嘎吱一聲合上了,夷空的身影投在門上晃了兩晃,正要離去,屋裏的李肆隐又喊:“我要吃城南的火燒,兩個!”

說完,李肆隐又趴上窗沿,待看見那頭戴缺口鬥笠的刺客獨自策馬而去後,當即翻身下床,三兩步出了門。

恰逢飯時,樓問桓端着碗湯餅上樓,看見他,先是一愣,旋即立馬上前:“六大王。”

李肆隐居高臨下地看他一眼,嘴角帶了點兒笑,問:“将軍做甚?”

樓問桓将碗往他面前送了送,那意思不言而喻,李肆隐盯着他看,兩只漆黑的眼珠轉了又轉,說:“我想吃城南火燒。”

“我去買。”樓問桓毫不猶豫道。

李肆隐又往下走了兩步,停在樓問桓面前,他半躬着背,往前湊了湊,似笑非笑道:“街上那麽多人,待将軍回來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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