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在方潮大二下學期時,每周五的最後一節課都是體育課。

選課系統開通時他還在做兼職,等晚上回家一看,可選課程寥寥,方潮的目光在太極拳和五禽戲間逡巡了一番,最終在僅剩的網球前按了一個勾。

城市臨海,七八月會有臺風,而四五月的時候則會下雨。

那個周五的雨下得很大,所有人都被聚集在室內體育館裏上課,人潮擁擠,不同的體育課代表穿着運動服,按照名單扯着嗓子喊學生的名字,叫大家集合。

那時的方潮還算是一個異類。

他不愛和人說話,也不怎麽交朋友,和室友關系平平,更遑論一周只見一次的體育課同學。

方潮獨自站在隊伍的最末端,盯着被雨打濕的玻璃窗,在名字被點到時喊了一聲“道”。點完名後,幾個同學搬來網球拍和球,挨個往下發,一人一個拍,兩人一個球。

發到方潮的時候,站在他旁邊的兩個同學突然轉過頭問他:“同學,能換換嗎?我們是一起的,室友。”

方潮沒什麽表情地點了點頭,和他們換了。

新換來的搭檔和他一樣,也是一個人來上課,在體育班裏沒認識的人。兩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一副竟無語凝噎的模樣,最後,一個從後方飛來的籃球打破了沉默。

籃球飛過來,砰地砸在他背上,發出一聲悶響,把方潮整個人撞得向前踉跄了一下。他回過頭,聽見身後那人說:“兄弟!扔一下。”

背上很痛,痛得方潮嘴角抽搐,那人見他沒反應,還以為他沒聽見,又拔高聲音叫了一聲。方潮站在原地沒動,有些執拗地盯着他,等待一個道歉。

但方潮最終也沒等來道歉,球砸完他之後滾到了別的地方,被其他人扔回去了。撿回籃球的人沒說謝謝,只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朝他豎起了中指。

接下來的時間裏,方潮總是莫名其妙地被籃球砸中,網球場距離籃球場有一段距離,但球總是從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飛來,砰地砸中他。

有時候是手,有時候是腳,還有背、肩膀、屁股——除了頭以外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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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潮有些忍無可忍,終于,在對方跑過來撿球的時候,他加重了揮拍的力道,綠色的網球嗖地飛了出去,像是一顆子彈。

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我操。

人群逐漸朝網球飛過去的方向聚攏,方潮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熱鬧,但看着看着,他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因為那個去撿籃球的人抱着球從人群中擠出來,拍着球離開了。

他立馬撥開人群上前,看見有人捂着鼻子坐在牆角,身邊還圍了一圈人。看見他手裏拿着網球拍,一個穿着運動背心的青年噌地站了起來,怒道:“就你打的球是吧?”

他說完,不等方潮開口,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他,被身邊的人一把拉住:“瀚宇瀚宇!別動手!”

曹瀚宇氣得要命,臉和頭發一樣紅,他伸手重重地點了方潮兩下,方潮認得那個手勢,那是“你等着”的意思。

這時,牆角傳來一聲虛弱的□□,曹瀚宇忙回頭去看,發出一聲驚呼:“我操,向月,你流血了!”

程向月流年不利,坐在牆角喝水也有飛來橫禍,他捂着鼻子,看向曹瀚宇的眼神還有些懵懂,但刺眼的紅血已經開始順着他的手掌往下流,滴落在地上。

人群裏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趕緊送校醫院!”

方潮這才如夢初醒,上前蹲下,要背那被自己一球爆頭的倒黴蛋,但曹瀚宇比他更快。

他一肘子把方潮擋開,連忙背起程向月往校醫院跑去,他一邊跑,還一邊回頭,惡狠狠地對方潮說:“你他媽給我等着!”

方潮站在原地愣了兩秒,也拔腿追上,剛跑出兩步,他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

他看了一眼來電人的名字,表情頓時變得有些緊張——比剛才看見自己的網球誤傷路人時還要緊張。他抓着手機,很用力,連指尖都泛白了。

“喂……”他輕輕應了一聲,然後又加重了語氣,“張阿姨?”

“小方,”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小,帶着些氣音,似乎怕被人聽見,“你現在能不能回來呀?那些讨債的又到你家來啦!”

說完,張阿姨把手機往外舉了舉,聽筒裏傳來砸門聲和叫罵聲。

方潮的臉色變得慘白,有汗從他的額角冒出來,停了一會兒,電話那邊又說:“你爸昨天回來過,可能被看見了,那些人今天就上門來了。”

“我媽呢?”方潮聽見自己用幹啞的聲音問。

電話那邊稍稍拔高了聲音:“就你媽在家呀!”

“好……”方潮朝體育館外看了一眼,曹瀚宇已經背着程向月跑遠了,他顫抖着嘴唇,嗫嚅了兩下,說,“我知道了。”

“沒有骨折,放心。”校醫抖了抖手裏的X光片,舉到燈下給兩人看,“每天用生理鹽水清洗傷口、用碘伏消毒,再擦點兒藥就行了。”

程向月的鼻梁上蒙着紗布,疼得直抽氣,曹瀚宇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又問:“真沒事?他流了好多血,一直喊疼。”

“沒事。”醫生是位看起來有些嚴肅的中年女性,她看了程向月一眼,說,“就是小夥子有點兒嬌氣,受不住疼。平時做好傷口護理,避免劇烈運動,別吃辛辣刺激的東西,多吃水果蔬菜。”

曹瀚宇看起來還是不大相信,又問了程向月一句:“你真沒事?”

程向月一說話就牽動傷口,疼得要命,只能無聲地搖頭。曹瀚宇這才放心,伸手把他扶起來,跟醫生道了謝,兩人一起往樓下走。

“什麽玩意兒啊,”一想起方潮,曹瀚宇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故意的吧?”

程向月疼得說不出話,默默往下走,偶爾點頭或者搖頭,算作回應。

“進了校醫院就沒看見他人了,媽的,別讓老子逮着他,不然弄死他!”

兩人走到一樓,曹瀚宇撐起傘,和程向月一起回宿舍。

這邊方潮剛出宿舍,冒雨跑到樓對面的營業廳取錢。還是上課時間,到處都沒人,他随手撸了一把短發上的水,把銀行卡插進機器裏,伸手在屏幕上點了兩下。

卡裏的餘額還有五千多,方潮想了一會兒,然後伸手在按鍵上按了一個三和三個零。屏幕後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音,很快,三千塊錢被吐出來,他拿在手裏掂了掂,覺得這三千塊錢很沉重,然後又仔細地數了一遍。

他把錢揣進包裏,取了卡要走,走到門口時又停下來,回頭看了正亮着光的屏幕一眼。短暫猶豫了一番後,方潮又走回機器前,再取了一千塊錢出來。

他把兩次取的錢分別放在背包不同的口袋裏,然後淋着雨跑出校門,鑽進了停在門口等他的車裏,司機沒多話,一腳油門就走了。

方潮家和學校在同省不同市,單次車程兩個小時,打車要七百多塊錢。幸運的是司機和他同鄉,在省會工作,周末回家陪老婆孩子,順路就把他捎上了,車費比打車便宜一點。

回去的路上,司機嘗試和他說話,但方潮兩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司機覺得這孩子可能家裏碰上了什麽事兒,沒心思聊天,漸漸地就也不吭聲了。

到小區外面時天邊已經擦黑,方潮正要開門下車,司機又诶一聲叫住他:“帥哥,我星期天晚上回去,你和我一起不?都是順路,我就收你三百油費,比打車便宜。”

方潮沒什麽精神地應了,掃碼付完錢後又和司機加了微信,急急忙忙地往小區裏趕。

方潮家住在一片舊小區裏,幢幢六層樓房已有近三十年高齡,屋檐下挂着燕子巢、綠青苔,還有各種形狀的水漬。

這段時間全省都在下雨,到處都潮潮的,方潮背着包往家跑,踩進水坑裏也不管,雨水混着泥水四濺,很快就沾濕了他的球鞋和褲子。

天陰沉沉的,樓道裏的聲控燈有好有壞,壞的曝屍樓道,好的在男人們如雷般轟隆轟隆的砸門聲和叽裏呱啦的叫罵聲裏一閃一閃,看着也快要壽終正寝。

方潮背着包沖上樓,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樓梯平臺上停下腳步,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看着那些聚在他家門前的流氓混混。

來人老少都有,年紀最大的四十出頭,眉毛上有道疤,看起來很兇,應該就是老大。

老大居高臨下地看着方潮,問:“方曉雷兒子?”

方潮心跳如雷,咚咚敲着胸腔,他緊張極了,僵硬地點了點頭,小聲說:“是。”

話音未落,立馬就有人順着樓梯沖下來,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拖了上去,扔在門邊。方潮撞在防盜門上,把老舊的鐵門撞得發出嘩嘩的顫音。

老大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停留在他腳上的髒球鞋上:“這鞋子跟我兒子穿得一樣,你他媽不挺有錢嗎?”他說着就踹了方潮一腳,怒道:“有錢不還老子?啊?”

方潮被當胸踹了一腳,當即捂着胸口蜷縮起來,臉漲得通紅,像顆煮熟了的蝦米。

這時,裏面的木門嘎吱一聲開了,傳來女人凄厲的尖叫聲:“小潮!”

方潮聽見開門聲,立馬蹬着水泥地往後靠,死死抵住身後的防盜門,用痛苦的聲音說:“媽,別開門。”

圍在家門口的小混混一聽,啐了一口,又往他身上踹了兩腳:“還他媽別開門?”

方潮蜷縮身體、緊閉眼睛、伸手護住了頭,開始用自己單薄的脊背迎接如雨點般落下來的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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