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章

第 21 章

“因要給盛樂一個交代，大兄留了淩璋性命，可當狼衛在地牢內找到他的時候，他的頭顱已被割下，血都流幹了。”

雨聲彌漫了整個世界。

潮氣帶着初秋特有的涼意滲進破廟裏，聞姑射縮在牆角，肩上裹着毯子，不知道是醒着還是睡着。

毯子也潮潮的，帶着一股難聞的水腥氣，楚狂瀾掖了一下毯角，便被她抓住手腕。

暴雨連綿的汝南仿若南方潮濕，聞姑射睜開了眼睛，露出迷茫的眼神，仿佛也被水汽蒙住了。

“天亮了嗎？”她問。

楚狂瀾下意識搖頭，又想起她看不見，便說：“沒有。”

聞姑射聽見，嗯了一聲，又往毯子裏縮了縮。

郎中開的藥已經快用完了，剩下的一些也被暴雨打濕，無法再用，她燒得很厲害，嘴唇幹裂滲血，泛起病态的蒼白。

“閻鳳林曾來求我，饒那刺客一命，他與你的師父……”

“好了。”楚狂瀾打斷她，伸手去摸她滾燙的額頭，冰冷的手很快也熱了起來，“不要再說了。”

于是聞姑射不再開口說話，楚狂瀾又摸了摸她看不見的眼睛，而後手指順着她高挺的鼻梁下滑，按在那粗糙的嘴唇上。

他取出裝水的竹筒，一點一點喂聞姑射喝，然後擰緊蓋子，自己到門前接了幾抔雨水喝下。

身後傳來聞姑射咳嗽的聲音，楚狂瀾忙轉過身，朝她走去。

“若你一人對付那些刺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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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她說完，楚狂瀾再次出聲打斷她，這一次的語氣變得威嚴，透露出不容拒絕的意味：“我說，不要再說了。”

他蹲在聞姑射面前，隔着毯子握住她的手，聲音變得很小、很低，漸漸開始顫抖：“我不會留你一個人在這裏的。”

“我死了，”聞姑射明白他的意思，卻仍舊忍不住試探，“你就大仇得報了。”

“死”這個字激起了楚狂瀾內心深處的恐懼，他的身體也顫抖起來，他用力握着聞姑射的手，想要以疼痛讓她清醒：“與你無關，師父去往燕帝身邊時，就已抱有必死的決心。”

聞姑射沒有剩下太多力氣，只能輕輕笑了笑：“若非對着我，你肯定不這樣說。”

“對，”楚狂瀾感到自己流下眼淚，他擡起頭，抱住聞姑射，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裏，“因為是你，我才這樣說。”

“毛頭小子，”聞姑射笑道。

楚狂瀾将她抱得更緊了，聞姑射滾燙的體溫通過衣裳和毯子傳來，向他敘述此刻的痛苦與折磨。

“聞娘子……”

“喚我五娘罷。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

“五娘……在我的記憶裏，師父與師娘總是在一起的。我小時候，不明白師娘為何要跟在師父身後，直到有一次，師父刺殺成功卻未能全身而退，是身後的師娘救下了他。師父一直知道師娘在，正因如此，他才從不失敗。”

“在雲中城的時候，他敗了。”聞姑射提醒道。

“是，”楚狂瀾說，他的眼淚濡濕了聞姑射的頸側，滲進衣領裏，把衣服也沾濕，“那一次師父下山時，師娘沒有跟在他的身後，但當師父的死訊傳回竹影堂，師娘便随他而去了。”

與臉頰貼在一起的喉嚨震動，聞姑射用嘶啞的聲音說：“刺客不能有牽挂，有了牽挂，就會輸，就拔不出劍了。”

“可有的時候，有了牽挂，才能贏。”龍淵劍在楚狂瀾的內力震蕩下發出嗡鳴，他用自己寬厚的手掌包裹住聞姑射的手，帶着她一起拔出七星龍淵，“這把劍将為你出鞘，我的背後有了牽挂，才能擋在前面，為你悍不畏死。”

“所以，”楚狂瀾哽咽道，“不要再說讓我難過的話，也不要再覺得你會死去，我和我的劍，将會永遠擋在你的前面。”

聞姑射的呼吸已經很微弱了，她的眼睛看不見，也無法流淚，唯能感到鼻尖酸疼，嘴唇顫抖，她仰起頭，竭力呼吸着。

楚狂瀾的懷抱結實而有力，仿若少時寒冬下幹燥溫暖的氈帳，為她驅逐野獸、擋住狂風、隔絕暴雪。

“這枚玉镯，我一直來不及給你。”楚狂瀾從貼身的口袋裏拿出一枚被絲絹包好的碧玉手镯，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那日你讓我去買巴豆的時候，我甩開浮樓，偷偷去質庫贖了回來。”

玉镯觸骨生涼，卻被楚狂瀾放在心口捂得滾燙，聞姑射顫聲說：“你不怕死嗎？”

“那日在汝南城外，你問我，下山後，可預見了我的知音嗎？現在我告訴你，我遇見了。士為知己者死，刺客從來都只有一個下場，選擇只在為誰而死罷了。”

師父，楚狂瀾在心中想到，我一定會為你報仇，但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沙沙的雨聲裏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楚狂瀾當即起身，将聞姑射背在背上，又一抖毯子，遮住她的身體。

“我帶你走。”他沉聲說道，“有誰膽敢阻攔你我，我定叫他死于七星龍淵劍下。”

暴雨下廢棄的破廟裏，兩道身影如風般掣出，沖入雨幕。

雨水如刀，打在他們的臉上、手上，遮住聞姑射的毯子很快被打濕，壓在背上，讓她覺得重逾千鈞。

刺客們緊随而上，在泥濘的山路間留下重疊的腳印。

聞姑射趴在楚狂瀾寬厚的脊背上，她的呼吸近乎停止，喉間發出呼哧呼哧地聲音，如天邊隆隆作響的悶雷，在楚狂瀾耳畔炸開。

數不清的暗箭刺破雨幕，裹挾風聲而來，射在金玉铠上發出铛铛的聲音，巨大的力道推得楚狂瀾不住往前，險些穩不住下盤，摔倒在地上。

一陣狂奔後，他們沖出密林，躍上空曠的山頂，聞姑射不需楚狂瀾開口，使出全身力氣扯下背上濕透的毯子，右手一卷，裹住雨中無處不在的暗箭。

她的喉間發出一聲猶如困獸般沙啞的吼聲，振臂一甩，無數暗箭反射而去，将來不及躲開的刺客釘死在地上。

緊接着，楚狂瀾揮劍跟上，七星龍淵強悍無比的劍氣在雨中化作咆哮的水龍，蹈海而去！

這一式配合得天衣無縫，許多刺客躲過了第一箭，卻沒能躲過第二劍，他們的胸前炸開血花，接連倒地。

而回光返照的大喝也終于耗盡了聞姑射最後的力氣，她倒在楚狂瀾的背上，雙目緊閉，唯有越發微弱的呼吸昭示着她唯一息尚存的事實。

楚狂瀾單手托住她的身體，将她往上掂了掂，握緊了手中的劍。

刺客們不敢再冒進，聞姑射瀕死時爆發出的力量讓他們畏懼，仿若騰裏天神的怒火，将要奪取他們的性命、灼燒他們的靈魂。

對峙良久，在面前形成包圍的刺客突然讓開了一個小小缺口，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鬥笠緩步而出，楚狂瀾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

“師兄……”楚狂瀾顫聲道。

齊淩風擡起頭，雨水順着鬥笠邊緣滴落，然後在眨眼間被出鞘之劍斬成兩半。

铛——

寶劍相撞，迸發出直射天穹的劍光，黑壓壓的天空被照亮，楚狂瀾被撞得向後飛去，又在最後一刻用盡全力翻身，抱着昏迷的聞姑射落在地上。

雙腳觸地的那一刻，齊淩風的劍再次揮來，楚狂瀾用盡全力回身一擋，右手發出恐怖的咔咔聲，彎曲出一個詭異的角度。

“你這麽拼死為她擋下這一劍，”齊淩風的聲音自四面八方響起，猶如暗夜中的鬼魅，“是忘了她的身上還穿着金玉铠嗎？”

楚狂瀾迅速将劍換到左手，勉力刺出，擦過齊淩風的劍刃，削向他那本就不完整的耳朵。

身後響起風聲，在七星龍淵即将斬下齊淩風左耳的同時，一支羽箭沒入楚狂瀾的後背，從肋下刺出。

他噴出一口血，被羽箭射來帶起的狂風與巨力推向前方，七星龍淵脫手而去，慌亂之中，他只來得及用力抱緊懷中的聞姑射，與她一起摔入泥水裏。

齊淩風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在背後冷漠地響起：“殺。”

刺客們一擁而上，楚狂瀾抱起聞姑射，跌跌撞撞向前逃去。

第二箭、第三箭……從背後飛來的羽箭越來越多，楚狂瀾卻将懷中的聞姑射抱得更緊。

突然，寒意悄然而至，雨夜狂風将齊淩風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他于黑暗中現身，宛若死神的臉龐在楚狂瀾的眼底一閃而過。

“師弟。”

楚狂瀾瞳孔驟縮。

“永別了。”

劍落下的瞬間，昏迷之中的聞姑射猝然睜眼，她回抱住楚狂瀾，任劍斬在金玉铠上，發出恐怖的巨響。

下一刻，魚腸劍出鞘，如水的劍光照亮雨夜，映出從天而落的無數雨絲，如蛇般發動襲擊，朝齊淩風電掣而去。

齊淩風猛地後退，旋即一把抓住聞姑射的手腕，與她一起雙雙摔入山崖之下！

楚狂瀾爆發出一聲響徹天地的大吼：“五娘——”

眼見齊淩風墜崖，刺客們當即愣在原地，唯有楚狂瀾不顧一切地跟在他們身後、縱身一躍。

撲通！

連日暴雨下得河流湍急，楚狂瀾才落入水中，就被向前沖去，一連撞在幾處暗石上。

他擦掉嘴角的血，掙紮穩住身形，卻見四周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楚狂瀾渾身發冷，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散發而出的、比任何時刻都要刺骨的寒冷。

完了，他想，完了。

這時，半枚斷掉的玉镯被水流卷來，打在他的頭上，楚狂瀾一愣，當即握緊玉镯，奮力向前游去，逆流而上，終于在一片黑暗的湖水裏看見了金玉铠的點點光芒。

聞姑射下落時撞斷了懸崖上的樹，落入水中後，那一截斷木便被她一起帶入水下，将她卡在水底。楚狂瀾深吸一口氣，潛入水底，朝着她游去。

她已經完全陷入昏迷，魚腸劍不知所蹤，所幸金玉铠還穿在身上，楚狂瀾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将她從水底拉出來，背着她游到岸邊，俯身給她渡氣。

聞姑射的嘴唇冷得像冰，幾乎毫無生氣，楚狂瀾用力扯下金玉铠，一邊給她渡氣一邊瘋狂地按壓她的胸口。

“醒醒。”楚狂瀾顫抖道，“醒醒。求你，求你，醒醒——”

終于，平躺在地上的聞姑射噴出一口水，冰涼的河水混着血和泥沙從她的鼻孔、嘴角流出來，楚狂瀾忙伸手去擦，感覺到她好不容易才恢複的、微弱的呼吸。

他如釋重負般倒在地上，緊緊抱着聞姑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下來，淌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楚狂瀾倉皇起身，手忙腳亂地為聞姑射穿好金玉铠，然後将她背在背上，雙手托住她，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楚狂瀾用盡全身力氣邁開腳步，可雙腿如灌鉛般沉重，不論他走得多快、多急，都只能往前挪動一點點。

身後殺意湧動，那些刺客到了。

楚狂瀾用盡最後的力氣轉過身，擋在聞姑射的身前，下一個瞬間，長刀飛轉而來，撕裂大雨和夜幕、斷開奔湧的河水，于須臾之間将撲來的刺客攔腰斬斷。

刀光赫赫，照得山谷亮如白晝，暴雨落下的聲音、河水奔騰的聲音、一切一切的聲音都在此刻消失，寂靜籠罩了這個血腥的夜晚。

緊接着，弓弦狂響，箭矢如雨，落在泥濘的地上，落在停止的河水裏，落在刺客們的身上。

一道身影飛來，接住回旋的長刀，內力洶湧，锵一聲将刀震成長短兩把，與箭矢一起落在他們面前。

刀刃森寒的光芒将腳下屍體照亮，來人身穿裲裆铠，頭戴狼骨盔，長發擰成一股長辮垂在頸後，宛若致命的蠍尾。

“武薩滿哈斯烏娜，受騰裏點召，守衛狼主。”

哈斯烏娜眼底殺意翻湧，如聞到血腥味的狼，露出了森白鋒利的牙齒。

“凡忤逆狼主者，”她舉起長刀，越過一衆刺客，指向站在最後的齊淩風，“殺無赦。”

極速旋轉的短刀從黑暗中無聲飛來，在所有人的眼前掠過，然後噗地沒入了齊淩風的胸口。

河水奔騰而去，暴雨再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