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第 31 章

二人沿着破敗的城牆慢慢向前走去,天光已經大亮,深秋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毫無暖意。

将士們在戰場上四處搜尋幸存的同袍,風裹着哀恸,吹拂着這座千百年來始終屹立不倒的關隘,聞姑射望着城牆上的血跡、斷兵、殘肢,走得很慢。

那位他們殿後的主将頭顱被長矛高高挑起,挂在城牆上,一夜過去,無人來收,聞姑射便走上前,不顧血污,一一取下那些用于威懾和挑釁的首級。

不多時,有将士注意到他們的身影,紛紛上來幫忙,聞姑射擺手将他們擋開,為那些不曾瞑目的将士合上眼睛。

他們奪回了函谷關,再次依靠天險,可那些在戰争中死去的将士和百姓卻永遠也奪不回來了。

到處都是血,将幹未幹,黏膩而腥臭,聞姑射久久沉默着。

良久,閻鳳林才打破沉默,開口道:“大殿下、二殿下。我已許久不曾聽見這稱呼了,五殿下。”

聞姑射笑了笑,帶着疲倦,停在那蒼茫而孤寂的天地之間:“第一次見你,是在七歲那年,大兄與嫂嫂成婚的時候。”

閻鳳林亦停止繼續往前,站在原地安靜地看着她。

“你就像現在這樣,安靜地跟在大兄身後,觀察着所有人。次兄告訴我,你是随大兄一起從雲中城來的,你與他,有不一樣的感情。”

“不一樣嗎?”閻鳳林露出一個微笑,“是不一樣。”

聞姑射在髒污的城牆上坐下,用靴子碾了碾腳下的血跡:“對你,次兄異常厭惡,我也不喜歡,因為我們都不明白,為何大兄明明與你有情,卻還是迎娶了嫂嫂,不明白為何他已決定迎娶嫂嫂,卻還要将你帶在身邊。”

“嫂嫂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而這次兄最見不得她哭了。我的次兄啊……”聞姑射擡起了頭,陽光将她金棕色的眼睛照得如寶石般璀璨,“是很喜歡、很喜歡我們的嫂嫂的。”

這個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終于在很多年後攤開在陽光下,閻鳳林仍舊微笑着,卻只回應了上一句話:“那現在,五殿下明白了嗎?”

聞姑射搖搖頭,說:“還是沒有。”而後她又發出一聲細微的嘆息:“可天下那麽多的事,哪能樁樁件件都想得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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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先帝……”閻鳳林欲言又止,沉吟半晌後,又換了個稱呼,“我與阿勖,是在一場追殺中相識的。”

城牆上的聞姑射沒有說話,只看着他。

閻鳳林始終是笑着的,但那笑容又和過去都不一樣,他沐浴在陽光下,眼神溫柔、帶着懷念,金色的光芒将他漂亮的臉照得很柔和。

“那也是一個戰後的清晨,我在雲中城外遇見他,沒有什麽驚心動魄、難舍難分,不過是我救他一命,他幫我一次,我們就這樣相識了。”

“感情這種東西是很奇妙的。”聞姑射想了一會兒,難得地說道,“有的時候,你一看到,就知道是那個人。”

“殿下是這樣想的嗎?”閻鳳林沒有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回答,有些驚訝地問道。

而聞姑射只是擡起右手在心口按了按,虔誠地閉上眼睛,說:“一切都是騰裏的指引。”

閻鳳林便笑着說:“所以楚狂瀾,就是騰裏指引的那個人了。”

聞姑射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不多時,有士兵匆匆而來,說大薩滿有請,聞姑射便起了身,抖了抖肩上的鬥篷,随他而去了。

海東青始終盤旋天際,一圈一圈地圍繞城池展翼,送走白晝、帶來黑夜,為喪命關下的萬千亡魂默哀。

是夜,他們在關城內點起巨大的篝火,篝火旁,是數不清的将士屍體。

函谷關內外已無百姓,幸存的将士與馳援而來的五族軍隊重新填滿了這座城池,所有人都沉默肅立着,他們舉着刀、舉着劍、舉着槍與戈,送這些并肩而戰的同袍最後一程。

聞姑射登上臨時搭建而起的神臺,她穿着最簡單樸素的白衣,脫簪散發、雙足□□,手中捧着奉神的羊皮卷,身後跟着她的文武薩滿。

篝火烘熱空氣,卷起風,吹動着聞姑射白色的衣袍,她在神臺上跪下,望着天空,身後的大薩滿以杖拄地,金鐵交鳴聲傳向四方,響徹整個函谷。

在一片靜谧裏,聞姑射舉起手中的羊皮卷軸,朗聲念出了一句巫語。

大薩滿與哈斯烏娜在她的身後應和,她閉着眼睛,朝着天空與火焰的方向跪拜,然後打開羊皮卷軸,以巫語念誦悼詞。

所有人都在哀悼,不停爆裂的火焰也安靜下來,城中靜極了,唯有古老而虔誠的巫語在周圍回蕩。

之後,哈斯烏娜取下背上的金弓、神箭,在火光的照耀下,武薩滿走到狼主身旁,開弓如月,朝天空射出連珠三箭。

箭聲、風聲、弓弦聲在悼詞結束後響起,三支神箭在夜色下閃爍光芒,化作明燈,指引亡故的魂靈前往騰裏所在的方向。

下得神臺,便有人取來神火奉上,聞姑射低垂着眼睛,看着手中的火焰,而後擡起頭,望向關牆下那幾乎無窮無盡的将士屍體。

良久,她才舉着神火上前,點燃了柴堆。

火舌沖天而起,幾乎席卷整個函谷,死去的人太多了,土地埋不完、鹫鷹吃不完,甚至就連火焰,也燒不完。

拓跋嵘被烈火揚起的熱浪撲得後退,身旁的将士在流淚、在恸哭,唯有他是茫然的。

在他登基的那天,人們告訴他,他是天子,是上天的兒子,所有人都将臣服他。可沒有一個人告訴他,臣服的代價是什麽。

而現在,有人告訴他了:這數不清的犧牲、無窮無盡的鬥争和殺戮,就是代價。

這個認知讓拓跋嵘感到恐懼,他轉過身,想要去找閻鳳林,卻不見他的蹤跡。

“嬛公主,”另一邊,閻鳳林到得神臺下,面朝聞姑射開口,“拓跋劼來信了,他想見今上,還有您。”

“你不該告知我,”聞姑射沒有回答去與不去,而是說,“拓跋嵘若去,絕無生還之機。”

閻鳳林沒有接這句話,火光将他俊美的臉龐映亮,他低垂着眼睛,說:“先帝駕崩時,要我留在今上的身邊。”

聞姑射擺手示意自己的文武薩滿退下,而後不客氣地說:“他更愛他的江山。”

閻鳳林卻沒有生氣,也沒有憤怒,只是悲傷地笑了笑:“千裏江山,萬萬百姓,這于殿下來說,難道是可以舍棄的嗎?”

“你一個漢人,”聞姑射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為我拓跋氏的江山?憑什麽?”

“憑兩年前,雲中城內,大薩滿的預示。”

“拓跋嵘不是狼主。”聞姑射冷冷地說。

“伍子胥奔楚,漁父沉江;荊軻刺秦,樊於期獻首。我為的,不只是拓跋嵘。”

聞姑射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看着他。

說完這些,閻鳳林安靜片刻,而後開始與她說另外的故事:“我跟随先帝回盛樂的那一天,他在雲中城外、我們相遇的地方,送給我一柄劍。他說那是他尋遍中原才找到的寶劍,劍的名字叫作‘幹将’……”

那些故事閻鳳林有太多太多年不曾對人提起,這個孤獨的大監、不被認可的漢人,多年如一地待在燕廷深宮內,如同一個守陵人,虔誠地守護着那埋葬了他青春年少和此生摯愛的陵墓。

可過去的故事終會随風遠去、消散,被十數年的過去掩埋,永遠地藏在了塞外邊城的風沙之下。

數日後,人皇回應了邀請,昭告天下:他将與狼主一起,在函谷關和洛陽之間的渑池與汝南王相見。

渑池,這座自西周時便建立的城市,在過去的近千年中見證的大小戰役無數,舊的王朝逝去,新的王朝出現,而它始終屹立黃河之畔。

曾經,就在這裏,藺相如放出同歸于盡的壯言,為趙國立下渑池之功。

天亮的時候,函谷關的巨門緩緩打開,哈斯烏娜持缰駕車,唱出一聲嘹亮的歌謠,四頭白鹿便以呦呦鹿鳴回應,并肩拉着金車前行。

金車之後,是雕刻九龍的天子車架,拓跋嵘安靜地坐在車裏,他的身旁唯有幾個半大的小太監陪伴,閻鳳林已不知去向。

再往後,則是旌旗招展的盛樂大軍,第一面大纛上印着象征五族聯盟的蒼狼白鹿,其後是各族圖騰,北風吹來,軍旗獵獵作響,迎着東出的太陽,朝渑池而去。

拓跋劼站在城樓上,極目遠眺,看見海東青在遠方天際盤旋,緊接着車馬聲陣陣,金車折射日光,緩緩前來。

天氣很涼,他記得很快就要過伊慕那節了,等到伊慕那節過完後,草原便開始下雪。

車架緩緩入城,拓跋劼始終站在城牆上,沉默着望着下方那仿佛永遠也走不完的隊伍。

不多時,斥候來報,言盛樂大軍于城外紮營,拓跋劼仍舊不說話,齊淩風便點了點頭示意知道,那士兵便又退下了。

“王在想甚?”那一晚齊淩風拼死救下拓跋劼,硬生生挨了楚狂瀾一劍,受了內傷,導致他的聲音很沙啞,聽起來非常可怖。

“我在想,”拓跋劼說,“今年的伊慕那節要在這裏過了。”

齊淩風靜了一會兒,而後道:“明年,便可在長安過。”

“走吧。”拓跋劼轉過身,單手按在腰後的刀上,快步下了城樓,“去看看我的妹妹、我的侄兒。”

到得門外時,拓跋劼聽見屋內傳來聞姑射的聲音,她背對大門,站在殿中,受傷的左手垂在一旁,正在對哈斯烏娜說話:“再有幾日,就是伊慕那節了。”

哈斯烏娜看見了他,站直身體,朝門外望來。

拓跋劼卸了刀,大步邁進,拓跋嵘正坐在主位下首上,一語不發。

屋內緘默片刻後,聞姑射開門見山道:“我不與你客氣,也不拐彎抹角,要說甚便說。”

拓跋劼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帶着譏諷說:“你傷得不輕。”

“你也沒好到哪裏去。”聞姑射反唇相譏。

“你說的對。”拓跋劼點了點頭,又斟了一杯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的本領、劃策、劍法,都已要超過兄長了。身邊放的是甚?”

“給你的禮物。”聞姑射冷漠地說道。

對面的拓跋嵘始終安靜聽着,拓跋劼喝下第二杯酒,朝她伸出手:“你知道我要的是甚。交出狼牙金節和傳國玉玺,帶着他回盛樂去,我允許你繼續劃雲中而治。”

“你憑什麽允許我?”聞姑射沉下臉,威嚴地看着他,“沒有我的承認,你當不了人皇。”

拓跋劼重重放下酒盞,發出砰一聲響:“如果,人皇得不到狼主的承認,那便不再需要有狼主了。”

哈斯烏娜當即拍桌怒斥:“拓跋劼,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和我的妹妹。”拓跋劼擡起眼,卻沒有看哈斯烏娜,而是直視聞姑射的眼睛,“和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拓跋嵘仍舊沒有動作,與冠上的十二注冕旒一樣一動不動,仿佛靜止了。

“哈斯烏娜。”聞姑射的聲音變得冷厲起來,“出去。”

“都出去。”拓跋劼說。

屋內衆人如潮水般退去,拓跋劼舉起酒杯,朝聞姑射敬了一敬,說:“你小時候,我給你講楚漢相争的故事,說到‘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時候,你說章邯真蠢,這麽簡單的計謀都看不明白。”

聞姑射眉峰一跳。

“但有的時候,當局者迷。”拓跋劼仰頭飲下第三杯酒,“就像章邯想不到棧道的背後有繞襲陳倉的大軍,你怎麽知道,函谷關外、人皇離開的地方,沒有我的軍隊呢?”

變故發生在瞬間,金杯摔在地上,碎成幾瓣,拓跋劼抽出藏在案下的刀,一腳踏案,飛身而去,眨眼之間便閃至二人面前。

始終沉默的拓跋嵘終于有了動作,他單手推開身旁的聞姑射,掣出藏在腰間的魚腸劍,擋下那一刀。

“閻、鳳、林。”

拓跋劼咬牙切齒地說出那個名字,而後手中悍刀一絞,卡住魚腸,同時另一手從靴中拔出短匕,刺向閻鳳林的咽喉。

閻鳳林果斷棄劍,翻身一滾,無數羽箭破窗射來,噔噔沒入地面。拓跋劼踩着桌案起身,刺空的短匕在他的手中打了個轉,又被握住。

下一刻,他身形一閃,短匕飛速旋轉,發出可怖的風聲,剁向閻鳳林的右手。閻鳳林收手後仰,以胸口去接,短匕沒入胸口,又被铛一聲彈飛,打着圈插入桌案,那桌便發出吡咔一聲,斷成兩半。

拓跋劼一擊不中,當即回撲,單手撿起刀,殺向聞姑射:“你孤注一擲,将金玉铠和魚腸劍都給他,就不怕阿兄殺你?”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這裏,你敢在天下人面前殺狼主?”

閻鳳林滾至劍匣旁,抽出佩劍,替聞姑射擋下一刀,二人又纏鬥在一起。

這時,屋外殺聲漸小,齊淩風破門而入,率先擲劍,長劍飛至聞姑射面前,擦着她的鼻尖掠過,沒入牆柱。劍身在巨力下狂震,發出嗡鳴,是震懾,更是警告。

另一邊,閻鳳林顯然不是拓跋劼的對手,幾個來回便已落得下風,見齊淩風制住聞姑射,當即抽身要救,孰料拓跋劼比他更快,趁他轉身時一手如電般抓來,眨眼間擒住他的頸脖,狠狠将他掼在地上。

閻鳳林背部着地,砸塌木案,頓時口鼻噴血,而後在一片巨響中被拓跋劼拎着脖子拖起,扔到一邊。

“我認得這柄劍,”拓跋劼撿起掉在地上的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向角落裏的閻鳳林,“這柄劍叫‘幹将’,是我阿兄在中原尋得的寶劍,本來是一對雌雄雙劍。”

他反手握劍,高高舉起,嘴角帶笑,眼底卻浮現出嗜血的殺意:“但他還沒來得及找到另一柄,便在未央宮駕崩了。我記得,另一柄叫作……”

突然,血光一閃,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看清的瞬間,閻鳳林迎劍而上,任由長劍穿過金玉铠的縫隙、貫穿自己的胸膛。

他以雙腿制住拓跋劼,然後從被拓跋劼握住的劍柄中抽出了另一柄輕而細的短劍。

短劍出鞘的瞬間,雙劍齊鳴,在那如哀泣恸哭般的劍嘯裏,閻鳳林最後的聲音響起:

“叫作莫邪。”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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