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黎未第一次到大院來，是在五歲那一年。

那時她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尹女士把她放在了自己娘家，然後獨自回了朝市。

因為離得遠，五歲的黎未兩年沒有來過恒城了。幼時的記憶十分淺淡，所以對于外公家，她近乎沒有印象。

看到每個和善關切的面孔，她都十分禮貌地微笑應對。即使心裏忐忑不安，即使心裏透着惶惑。

外公家裏有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表哥。

“天冶。”舅媽朝着那個五官極其漂亮的男孩招手，“過來和小未一起玩。”

尹天冶雙手插在背帶褲的褲兜裏，嘴角撇在一邊，哼哼着：“這小丫頭就是表妹啊？怎麽看起來那麽弱。”

一臉的嫌棄。

頭上忽然挨了狠狠一巴掌。尹天冶嗷地叫了一聲，捂着頭擡眼去看，大吼：“尹先生，對兒子不能這麽狠！”

尹深冷笑着看他。

尹天冶嘀嘀咕咕地走到黎未跟前，斜着眼睛看旁邊地面，“那啥，表妹是吧，咱們就算認識了啊。”

黎未站起來，朝他微笑，“嗯，認識了。”

她聲音很好聽，軟軟的，細細的。

尹天冶這才正眼看了她一回。

尹家人都忙得很。

午飯過後，大人們要各自去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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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冶，照顧好小未。”臨走前，外公和舅舅這樣叮囑着。

大院裏治安非常好，孩子們在院兒裏玩，大人們很放心。

尹天冶是個胡天胡地的性子。

雖然是表哥，可他比黎未也大不了幾個月，玩性又大。

本來說好的他帶黎未四處走走，認認地方。

可是，小夥伴們一聲呼喊，他就跑遠了，根本忘了還有這麽個不熟的表妹，再也沒返回來。

黎未孤零零地站在陌生的大院裏，看着滿院的綠樹成蔭，很有點不知所措。

以前遇到這樣的情況，她會站在原地等爸爸，等媽媽。

可現在，小小的黎未懵懂地覺得，自己的世界已經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她沒有了爸爸。爸爸不要她和媽媽了。而媽媽很忙，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根本沒空搭理她，所以把她丢在了外公家。

黎未縮着小小的肩膀，漫無目的四處閑逛，越走越遠。

等她累極了想要回頭的時候，卻怎麽也尋不到本來看起來筆直的那條道。

怎麽走都不對。

那爬滿了爬牆虎的院子，任憑她怎麽踮着腳尖去尋，都找不到。

黎未很害怕。

可爸爸離開前和她說，以後他不能保護她了，她要堅強。

樹葉的沙沙聲遍布四周，黎未緊張地站着，忽然有些後悔。

這時候，她無比期盼能夠見到那個看上去十分不着調的表哥。

從小到大，黎未都沒遇到過這樣彷徨無措的境況。

她哭了。

而且哭得毫無形象，扯着嗓子嚎出了自己心底最深的恐懼。

在那一刻，身姿筆挺的少年踏着落日的餘晖而來，仿若天神一樣，闖入了她的世界。

溫暖的夕陽照在了他清冷的五官上，柔化了他的眉眼。

“你是誰？跑到這兒來做什麽。”

他的聲音涼涼的，不帶一絲溫度，甚至透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卻讓她無比安心無比愉悅。

……

身子忽然動了下。驟然驚醒。

黎未的思緒還沉浸在夢中的回憶裏，腦中充溢着的都是那個溫暖的黃昏，還有少年秀挺的脊背。

此時看着灑進車內的金黃陽光，一時半會兒的沒能回過神來。

縮在車上睡着不舒服。

黎未身體酸疼。動動四肢，有什麽從身上滑落。低頭看了眼那男士外套，她回想了下，好像是廖廷彥穿出來的那一件。

感受到外套傳來的暖意和溫度，黎未閉着眼嘆了口氣。

跟在他身邊那麽多年，一下子斷了那心裏的念想，還是有點難的。

不過，廖奶奶說得沒錯。

他是她二哥。

沒必要避如蛇蠍，往後當哥哥處着就是。

當年發生了尹天冶把她弄丢那件事後，外公把尹天冶狠狠打了一頓。

尹家的長輩們都很發愁，往後黎未該怎麽辦。

外公和舅舅、舅媽太忙了。忙到尹天冶也是被保姆們照顧着長大。

原本大人們想着，倆孩子可以做個伴。黎未還小，到了這個不熟悉的地方，有表哥照看着能夠好很多。

可看到這情形，又擔心年幼的黎未被尹天冶欺負。

彼時黎未已經在廖家待了幾個小時，還順帶着吃了頓晚飯。廖家的長輩都喜歡上了這個乖巧的小姑娘。

廖爺爺和尹外公商量後，把黎未接到自己家裏住下。

所以，黎未說是在外公家長大，其實一大半的時間都是住在廖家。

廖家有兩位哥哥。

比她大七歲的廖廷安，和大四歲的廖廷彥。

這倆人一個比一個的不愛搭理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初次見面時候留下了好印象，黎未總覺得那位小哥哥比大哥哥更好相處一些。加上廖廷安比她大好幾歲，年齡差産生更大距離感，她下意識地就跟着廖廷彥。

對于她的跟随，廖廷彥剛開始是拒絕的。

後來被廖爺爺呵斥一頓，他只能答應下來。

初到廖家的時候，黎未才上幼兒園大班。

紅星幼兒園和紅星小學都離家很近，走着就能來回。于是每天送她上學接她放學的任務，就落在了四年級的廖廷彥身上。

那年的冬天也和今年似的，冷得刺骨。

小姑娘愛漂亮，第一天上學的時候穿得少了點。走着上學的時候，一路都在打噴嚏。

不久，叽叽喳喳的說話聲裏帶了些鼻音。眼看着再凍一會兒就要感冒了，她身上忽然一沉，有什麽壓了上來。緊接着，周身被融融暖意包裹住。

女童嬌小的身體上，披了少年寬大的校服上衣，長得下擺都能碰到她的小腿了。

廖廷彥彎身，給她把拉鏈拉好。

黎未低頭去看。

校服是運動款，套在她身上，像個巨大的桶。

……好醜。

她嫌棄地癟了癟嘴。

“嫌難看？”廖廷彥不耐煩了，“你就不能當長裙子穿？”

黎未晃動着兩條長長的“水袖”，不說話，忽閃着大眼睛看他。

廖廷彥沒轍了，考慮了一瞬，解開紅領巾給她系在腰間。

五歲的黎未眼睛一亮，晃晃身子，感覺有了腰身後，這長長的衣服好像真的有點像長裙子。

廖廷彥嘀咕了句“這才真的醜死了”，然後牽過她的手，和她一起去了幼兒園。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廖伯伯質問廖廷彥，為什麽在學校被罰站。

廖廷彥扭着頭不肯回答。

廖廷安在旁邊懶洋洋地說，是因為沒穿校服沒戴紅領巾。今天升國旗，廖公子雞立鶴群太紮眼，直接被校長點名批評了。

……

環顧四周，車裏沒有廖廷彥的身影，車子周圍也沒有。也不知他跑哪兒去了。

雖然眷戀身上外套帶來的溫暖，最終黎未還是狠狠心把它放在了駕駛座上。

她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指尖劃過屏幕，打電話給紀夏。

電話是紀夏的助理接的。

“曉曉現在沒空。”助理一板一眼地說，看屏幕上只有數字沒顯示名字，公式化地問：“請問您是哪位？如果方便的話，可否留下您的姓名？”

紀曉曉是紀夏的藝名。

紀夏剛拍完一個分鏡頭正打算歇會兒，就看見助理拿着她的亮粉色手機在低聲說話。

自從兩年前得了影後大獎，她的時間越來越緊，找她的人也越來越多。索性分了兩個電話出來。

這個號碼是她私人電話，知道的人不多，都是關系很鐵的。

紀夏喝了口水，下意識問一句：“誰打的。”

助理茫然地說：“她沒告訴我是誰。就說姓李。還說你知道的。”

姓李？

紀夏心說知道自己這個電話的沒這號人啊。

這位脾氣可真夠大的。

還她一定知道？居然敢眼睛都不眨就對堂堂影後講這種大話。

接連猛灌幾口檸檬水，站起身準備去拍下一組鏡頭。

剛走兩步，紀夏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反應過來，拎着裙子往回沖，三兩步跑到助理跟前，劈手奪過亮粉色手機。

“黎子？真是你。今天面試怎麽樣，通過了沒。嗯？嗯？你說什麽？”

下一瞬。

助理眼睜睜地看着紀夏穿着黑色簡約曳地長裙，頂着盤發，戴着全套鑽石首飾，毫無形象地單手叉腰，中氣十足一頓爆吼。

“臭黎子！你終于舍得回來了啊啊啊啊啊！”

·

挂上電話的同時，車門打開，身邊人坐了進來。

黎未的唇角還帶着來不及收起的滿滿笑意。

廖廷彥凝視前方，擡指輕叩方向盤，“不只尹天冶，就連紀夏也知道你回來遞簡歷的事情？”

黎未撇眼看着窗外，“嗯。”

“為什麽瞞着我？”

黎未沒有回答。攏了攏衣衫，打開車門，說一句“我走了”，準備下車。

廖廷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打算去哪兒？”

“紀夏和我約好了見面。”

“地點。”

黎未說了那會所的名字。

這是新開的一間會所。才三年左右的時間，她并不知道在哪兒，需要打車過去。

廖廷彥把她拉回副駕坐好，幫她扣上安全帶，啓動車子，“我送你去。”

“可是……”

“沒有可是。”他的聲音淡淡的，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你坐陌生人的車子，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