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50章
山中常雨, 地面濕滑。
這幾日裏,穆雲間除了下山幫小狗拿了一下定制的小衣服,幾乎沒有出過門。
閑的無事, 他在家裏畫畫圖樣,想着做些彩色樣盒給胭脂鋪子送去。
顏色也是他自己調的。穆雲間會親自去山中找朱砂石,再碾磨成粉,混合植物汁水, 做工上的确有些麻煩。
但成品卻很喜人,拿在手中,既有木雕的質感,又格外絢麗精致。
這些事情做起來是個不小的工程,但卻很能打發時間, 很适合穆雲間這種喜歡獨處的人。
山中幽靜,每逢動手, 便讓人忘記時間的流逝。
當年他為自己取名君子陶, 也是向往那詩經之中的悠然樂趣,其樂無窮之感。
想笑便笑, 想鬧便鬧, 便是他生活在這個世界裏最大的追求。
房門忽然被敲響, 鞏紫衣今日沒有離開, 他有時會編一些竹制品去市上賣, 很便宜,出發點并非為了補貼家用,只是為了打發時間。
這個家, 靠穆雲間已經足夠支撐。
鞏紫衣起身去開了門, 下一秒,一只手倏地朝他伸了過來, 卷丹見面便動手,直取他眼睛上的白紗。
鞏紫衣急退,卷丹欺身,不過幾息的時間,兩人手上已經走了十幾招。
穆雲間被動靜引來,道:“哥。”
鞏紫衣迅速抽身,退到了穆雲間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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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還是來了。穆雲間頭大地望向穆澈含笑的臉,卷丹也已經退了回去,道:“他武功不低。”
穆澈負手,徐徐行來,道:“當年蕭不容在前朝宮中抓了個美貌無雙的小公主,為了安撫前朝老臣,他做足了姿态,給了小公主無上榮寵,甚至讓他嫁給自己的太子蕭欽時,做大靖的太子妃。”
“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跑。”穆澈道:“對于一個美貌的女子來說,依附當局,是最好的手段,而那小公主一逃便了無蹤跡,足以證明她有勘破這個道理的心智。”
他一路來到穆雲間面前,含笑道:“後來我遇到君公子,第一眼便驚為天人,我時常在想,如你這樣的人,怎麽會甘心躲在山中做個小小的木匠,日日面對一個瞎眼哥哥。你年輕,手藝好,那日你見到我提出的條件,隐有心動之象,這代表你并非視金錢為糞土之人,你一樣如普通人一般,向往榮華。”
“你年年都去種樹,說明你讨厭這裏的黃沙天,但以你的能力,應當不至于受限于關州這個偏僻之地,是什麽導致你無法離開?”
“還有,你刻意疏遠我,有時好像還有些怕我,我一個青樓老板,你有什麽可怕的?”他指了指穆雲間身旁的鞏紫衣,道:“鞏紫衣,是你告訴了他我的身份,是嗎?”
鞏紫衣沉默,半晌,才緩緩将眼上白紗拿下,露出的雙目裏,一只眼睛完好,另一只眼睛蒙着白翳。
“穆雲間。”穆澈收回視線,含笑道:“或者,我該叫你一聲,皇侄?”
卷丹愣愣在後面看着,神情有些不可思議,還有隐隐的驚喜。
穆雲間是穆家人,這就代表着,他與蕭欽時沒有任何可能,也就是說,他與主人才是一路人!
穆雲間神情有些戒備,但還是道:“請進吧。”
“你千辛萬苦逃出西京,給自己取名君子陶,看來十分滿意如今的生活。”穆澈将卷丹留在外面,後者将鞏紫衣也一并攔住。
他進入屋內穩穩坐下,又輕輕展開了折扇,笑吟吟地望着他。穆雲間給兩人倒了茶水,道:“你既然明白我為自己取名的意思,何必還來打攪我,打破我如今的理想生活。”
“這真的是你理想的生活嗎?”穆雲間溫和地道:“蕭欽時年前來了一次,說你盜了他的夜明珠,看來那個時候你就已經被勘破了身份,如今他又來了,想來還是舍不得你,接受了你男子的身份吧。”
穆雲間道:“不愧是穆澈,穆家所有人都慘死,只你一人逃出,果真是有緣由的。”
穆澈眼睑微收,笑意卻扯的更大,道:“他們的死,是他們自己作的,與我有什麽關系?穆雲間,我且問你,你對蕭欽時可有情?”
穆雲間凝望他,道:“你不要想從我身上下手。我對蕭欽時無情,無需你動手趕他,我對蕭欽時有情,也無需你為我二人對付蕭不容,我對你和蕭家的恩怨一點興趣都沒有。”
穆澈抿了口水,往後靠去,依然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你除了是那個逃跑的小公主,身上還有很多秘密。你的手藝不是三兩年就能學會的,而你三年前才請了個師父教你木雕,這一點,蕭不容當年想必也早已排查過,這是你即便名揚關州,卻依舊沒有被懷疑的主要原因。”
“穆雲間,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可我想不通為什麽。”穆澈道:“我的身份是鞏紫衣告訴你的,但他是個木頭,不可能将我如何行事,如何為人,也與你說的一清二楚,可你卻能從三言兩語,判出我接下來的行動……你能看透我,為什麽?”
穆雲間愣了一下。
“你知道嗎。”穆澈緩聲道:“你的存在,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他笑吟吟地說:“蕭不容。”
穆雲間神色未變,但也借着抿茶的舉動掩飾了一下起伏的心理。
能說嗎,不愧是穆澈。
活到最後的大反派,他的觀察能力和推理能力都不是普通人,這才是能給蕭不容重創的家夥。
穆雲間放下了杯子,在他無聲的審視下,緩緩道:“此話從何說起?”
“蕭不容是突然冒出來的,當年他初有聲名之時,我便查過他,他那一手的醫術是憑空而來,如你這一手的木雕。”穆澈道:“只是,他不如你謹慎,還知道請個師傅現學現賣。”
穆雲間迅速在腦子裏思索,怎麽解釋這件事,然後反應很快的道:“我是天才,不行麽?”
“當然可以。”穆澈玩着扇子,道:“我今日來找你,也不是逼你承認什麽,我只是想問問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我聽說蕭欽時此次過來,多次糾纏于你,你我同為男子,我多少能夠明白,被小瘋狗纏上,不是什麽好事,更何況,他還是個小公狗……”
穆雲間嘴角抽了一下。
穆澈懶懶道:“你是我的侄兒,無論你需不需要,我都應該為你解決煩惱,我手裏有人,有錢,有能力帶你離開關州,到蕭不容找不到的地方……看你這樣子,應該也是對他不勝其煩吧?”
“我說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準備怎麽辦呢?”穆澈道:“一輩子被他糾纏?穆雲間,你知道穆雲敬是怎麽死的嗎?”
穆雲間道:“不知。”
“蕭欽時固然武藝高強,可他到底太年輕了,單論領兵打仗,兩軍對壘,他不是我的對手。”穆澈思索着,道:“倘若只是這樣,以北境的兵力,我們不至于三年就敗了。”
“他……做了什麽?”
“他親自潛入禹城,将他抓上城樓,剮了。”穆澈沒有錯過穆雲間煞白的臉,道:“我的确想過他手段偏激,可能會做出一些極端行為,我以為他頂多在進攻方面激進一些,年輕人嘛,總能理解,但我沒想到……他會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要剮了穆雲敬,盡快結束這場戰争。”
穆雲間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能想象,穆雲敬的肉從他手裏的刀上被刮下來的場面嗎?”穆澈搖頭,道:“太慘了,真的,太慘了。”
“你,不必吓我,他什麽人,我自然清楚。”
“那你能跟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嗎?”穆澈反問,道:“你能接受被這樣的人糾纏一生?他偏激狂妄,形如惡鬼,那只手不知剮了多少人,你夜裏被那只手觸碰的時候,不會做噩夢麽?”
穆雲間瞪他。
穆澈又緩緩搖了搖扇子,輕輕搖頭,道:“你接受不了,雲間侄兒,你太善良,太溫柔,太美好,與他全然不相配……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清楚,與那樣的人在一起,未來會是如何的水深火熱……”
穆雲間呼吸有些急促。
演員的職業病,讓他習慣性地去代入了一下被偏執狂纏住的景象,一幕幕情景在腦中展開,壓抑的情緒猶如潮水一般向他湧來。
“他愛你時,或許可以把心都挖給你,可若他不愛你之時,你當年所有的背叛,都會成為他心頭密密麻麻的刺,你要時刻關注他的情緒,謹慎小心地讓自己不要惹怒他,否則他就可能随時爆發,把你掐死……”
喉嚨被扼住的感覺重新回到記憶之中,穆雲間瞳孔收縮,對方癫狂的模樣一如昨日般清晰可見。
“穆雲間,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如今還想騙我——”
“我愛你敬你,你卻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間……”
癫狂的表情中,忽然有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猛地将穆雲間砸得清醒。
他平複了起伏的心緒。
蕭欽時如何,不需要旁人來點醒。他曾在書外了解過他的一生,知道他在面臨許多事情的時候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也親身與他在一起過了數月。
他見過蕭欽時有多恐怖,但也清楚兩人親近之時,他有多純粹。蕭欽時偏執殘忍又瘋狂,可他也有溫柔單純甚至乖巧的一面。他能在發現自己徹底控制不了自己之後,選擇自廢武功,就足以看得出他并非善惡不辨,是非不分之人。
他被穆氏抓走之後,受盡折磨,形如厲鬼,瘋癫似犬,可也能在虞昭尋到他的時候,瞬間安靜下來,聽話地合上眼睛,在母親的懷裏安詳離世。
面對害自己之人,他從不手軟,也從不掩飾自己的惡毒與暴虐。可他對善待自己之人,卻也從不掩飾自己的溫柔與赤誠。
他生不受辱,死不受榮。一生坦坦蕩蕩問心無愧,恰如一面鏡子,映出世間百态。
“蕭欽時的确殘忍。”穆雲間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對敵人,他為何不能殘忍?他剮了穆雲敬,那是因為穆雲敬心思歹毒,害他不淺!可你也說了,我是溫和之人,我若不害他,又何須謹小慎微,豈會水深火熱?”
他本都要動容了,卻忽然又奮起反抗,穆澈略感愕然。
“他偏執,卻也純粹。”穆雲間緩緩道:“你予他一枝柳,他便還你一樹蔭,你予他一道鞭,他自然要十倍讨還。”
他看向穆澈,眼神清晰而堅定:“我與他的事情,無需外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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