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

穆雲間坐在馬車內, 自搖擺的馬車窗簾望去,外面的景色在飛速後退。

看出他心情沉重,穆澈一搖折扇, 笑着道:“那小瘋狗對你真是不錯,這馬車跑的那麽快,卻一點都不颠簸。”

“別再叫他小瘋狗。”穆雲間從窗前回眸,剔透的眼珠裏看不出怒意, 聲音卻是涼的:“他只是過于分明,并非真正瘋癫。”

“好好好。”穆澈告罪,道:“你若真的對他上心,大可以帶他一起私奔,我瞧着, 他也并不在乎那勞什子的太子之位。”

“然後呢?”穆雲間靠在車窗旁,垂眸望着手中的雙人木雕, 道:“兩人從此颠沛流離, 逃亡天涯,直到再也跑不動的時候, 随便找一個地方埋骨他鄉?”

“你是害怕日後不夠安穩, 還是害怕會毀了他的前途?”

“我都不怕。”穆雲間緩緩地道:“我只怕世态炎涼, 十年磋磨之後, 再難情比金堅。”

穆澈的手微微頓了頓, 眸中隐有深意,輕聲道:“原來如此。”

他沒想到,穆雲間年紀輕輕, 居然看事情這般透徹。

“話本裏那些蕩氣回腸, 艱難險阻,都是一筆帶過, 可生活卻并非如此。就如我們現在狂奔而逃,巴不得跳過這難熬的兩日,到水上也好,被抓住也罷,未來叵測,總想一眼望到底,跳到既定的答案之中,可卻也不得不呆在這馬車上,聽車轱辘一傾一軋……這一段路,是連一寸都跳不過,那時間,也是連一息都躲不掉,就那麽一點一滴……我如何能知道,他十年之後如何待我,便是他心性單純,一如既往,那我呢?”

穆雲間搖頭,道:“我已經逃了三年,在來關州定居之前,幾無一日安寧,我日日都在奔波,每日黃土洗臉,時刻擔憂着自己會被認出身份,抓回西京。一個月不能洗澡洗頭,全身污垢,瘙癢不堪,路上偶有饑寒交迫,荒野要預防野獸來襲,每到城鎮都要謹慎小心,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是因為我還抱有希望,只要逃出去,到西北,我就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從此君子陶陶,自由自在。”

“但若是讓我一生都要過這種日子……也許一開始我能苦中作樂,可一年後呢,十年後呢?他有一個當皇帝的爹,若是苦日子過得膩了,便是他爹要面子,也還有一個當皇後的娘……我呢?我拐走太子多年,他若回頭,我當如何?”

穆澈搖扇子的手無聲停了下來。

他看着穆雲間年輕而絕色的臉,那剔透的瞳孔之中,已有難以抑制的水光。

穆雲間偏頭,輕輕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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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攥着手中的木雕,嗓音已經沙啞。

“我為何會在這裏……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也曾懷有立身之本,在行業之中有一席之地,我有自己的家,世界各地都有幾處房産,有揮霍不完的金錢,有幾位好友皆是政商豪客,我若不開心了,只需幾個小時,便可去到遠離喧嚣的地方,安靜地度上幾日,我從來不需要擔心今晚會不會吃不上飯,能否再見到明日的太陽……”

“我從不欠誰,也從不怕誰,從不傷害誰,也從不擔心被傷害,我想靠近誰就靠近誰,想遠離誰便遠離誰……我本無需,如此兩難……”

虞昭的到來的确讓他恐懼了起來。

她是原書的女主,手段不失狠辣。固然對蕭不容戀愛腦,可屬于自己的東西從來不會讓人。

便是後來蕭欽時中心魔盞後,被她發現後宮之中有一女子懷孕,她在極度悲痛之中,也還是強行将那孩子要到了自己身邊撫養。

她是無比清醒的女人。

但現在,他卻把這書裏兩位主角都得罪了。

鞏紫衣駕馬朝前,神色微動。

這三年來,穆雲間一直都是樂觀積極的,明明看着不谙世事,心性之堅韌卻非比常人。

但這會兒他如此長篇大論,明顯心情起落極大,隐有崩潰之感。

他有心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講什麽。

只能再次加快速度,盡力帶他逃離這兇險之地。

穆澈撫了撫穆雲間的肩膀,心中對他口述之地有些疑問,卻也未曾開口。

“放心,有我在,定護你平安到嘉蘭。”

穆雲間也意識到自己情緒不對,他低低嗯了一聲,那過分洶湧的無助過去之後,隐隐感到一些尴尬和羞愧。

他真是個膽小鬼。

不過就是虞昭而已,他連當年蕭欽時親自追捕都能逃過,虞昭,又算得了什麽。

她總不能比三年前的蕭欽時追的還要猛。

穆雲間的情緒平靜之後,穆澈沒有在車廂多留,在疾馳的馬車之中打開車門,與鞏紫衣坐在了一處。

馬車繼續前行,穆雲間抹幹淨臉,把手中的木雕放回了箱子裏,仔仔細細落了鎖。

深吸一口氣,打起了精神。

“還要多久到青州?”

回答的是鞏紫衣:“最多再六十裏。”

穆澈也迅速接口:“今夜子時,一定入江。”

子時,穆雲間看了一眼天色,也就是再忍兩三個時辰,便可上船了。

希望一切順利。

他攥了一下手指,又環視了一眼車內,從雜物箱裏面取出了兩個火折子還有若幹吃食,以及一個水壺。暗忖如果萬一不能入水,便徒步逃亡,青州黃沙已經減少許多,山林也多了點,只是這一逃怕是又要進入夏日。

穆雲間又翻出了驅蚊驅蟲的藥包,多往裏面塞了一些。

希望一切順利。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馬車的速度減慢了一些。

穆雲間隐有不好的預感,還未開口,便聞穆澈道:“這個窄道,好安靜。”

鞏紫衣側耳聆聽,道:“前方不對勁。”

穆雲間一把拉開了車門,道:“怎麽了?”

他擡眸望去,只見前方山路狹隘,兩旁山坡刀切一般,上方安靜至極,就連鳥雀的聲音都沒有。

“沖過去。”穆澈開口,鞏紫衣當即揚鞭,那鞭子落在馬上的一瞬間,山坡之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影,這些人多手持弓箭,神情冷厲陰狠。

咻咻的射箭聲瞬間填滿了穆雲間的耳畔。

穆澈一把将他推了回去,手縮回的時候關上了車門:“車窗關好,躲着!”

馬車外面傳來當當的聲音,像是有什麽牢牢楔在了上面,幾根羽箭從窗□□入,穆雲間狼狽地伸手,把車窗的小木門也給關上,眼前頓時一片昏暗。

埋伏,有人埋伏……沖誰來的?

他大腦一片空白。

之前雖然逃亡,但還沒有見過這種混亂的場面。

外面傳來激烈的喊殺之聲,不斷有重物從山上咕嚕嚕滾落下來,穆雲間移動耳朵去聽,忽然聽到車頂一陣重物。

上面有人——!

基于之前拍戲的經驗,穆雲間聽聲便能斷定,不等他反應過來,車頂忽然重重插下了一把鋼刀,那刀噌亮,伴随着上方人沙啞的大笑之聲,場面恐怖到讓穆雲間頭皮發麻。

一刀沒有紮到人,猛地抽出去,穆雲間瞬間往車門前一滾,回頭就見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那把鋼刀再次刺了進來。

他猛地拉開了馬車車門,從車上跳了下去。

“哈哈哈,這就是蕭太子那個男寵了吧!”穆雲間扭臉,看到方才沙啞的大漢的臉,胡須淩亂,眼神兇狠,看清他臉的時候,對方似乎愣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陣大笑,直接從車頂躍下,鋼刀揚起,重重劈下。

穆雲間瞳孔收縮,猛地一個旋身,躲到了馬的另一邊。

那大漢一擊未中,行雲流水般一轉刀,猛地又是一揚手,穆雲間一扯馬缰,馬兒當即揚起前蹄,被迫轉向大漢,狠狠踢在了他的胸前。

方才還獰笑的大漢直接飛出一米多遠,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胸口凹下去了一個痕跡。

不死估計也去了半條命。

人之生命,如此脆弱。

穆雲間不敢多看,一轉身,猛地被驚得跌坐在地,一把刀擦着他的脖子劃了過去。

那人反手又要再砍,一道身影忽然從馬上掠過,一腳将踢了出去。

是鞏紫衣。

“還跟以前一樣,躲我身後。”他開口,穆雲間急忙站了起來,往他身後藏着。

穆雲間機械地躲着那些開了刃的大刀,每次他将要被刺中的時候,鞏紫衣都會及時把利刃挑開。

很快,穆澈和卷丹也飛身過來,他衣衫上沾了塵土,道:“鞏紫衣,你帶穆雲間先走,這些人是沖我來的。”

穆雲間道:“是沖你?!”

“我跟你說過,我來關州是要做大事的,所以在來之前,我就暗中向北境逃難的穆氏散兵傳言,讓他們聚集至此,可他們來了之後,我卻臨時改了主意,所以鬧了點不愉快……只是我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在此設伏,要取我性命。”

難怪近日關州來了那麽多北境之人。

“那我帶公子先走。”鞏紫衣說罷,一把将穆雲間勾了起來,飛身往外撤去,這時,忽然又有一段箭雨射來,鞏紫衣一只手将穆雲間按在了懷裏,手中窄刀挽起,旋轉着擋開不少羽箭,手臂兩側卻難免擦傷。

就在這不得不退的時候,又幾十人朝他們圍了過來。

上方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誰都別想跑!今日正好,我殺穆澈和鞏紫衣這兩個叛徒,順便拿蕭太子的心尖告慰穆氏先祖!!”

“他是穆雲敬手下的親衛兵長,張影。”鞏紫衣簡短解釋。

穆雲間心中哇涼。

這群人要殺叛徒,而他又跟蕭欽時有染,

動機鮮明,BUFF疊滿,對方要是不把他們一鍋端了,才是傻子——!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穆雲敬那種人,居然還真有死忠。

幾十把刀朝着兩人又劈又砍,鞏紫衣雙拳難敵四手,一只手還要護着穆雲間,已然吃力。

穆雲間忽然道:“我去那邊躲着,大哥可專心應對。”

他說的是穆澈的那輛馬車,馬匹已經死去,馬車翻倒斷裂,旁邊有一個巨形圓石,顯然方才那一陣重物滾落的時候,這輛馬車不幸遭了難。

鞏紫衣沒有多說,一刀劈出缺口,直接把穆雲間推出了包圍圈。

穆雲間弓着腰縮着頭,趁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鞏紫衣吸引走的時候,直接躲在了歪倒的馬車後面。

拿破碎的車板擋在頭頂。

上方為首之人掃視下方戰局,忽然眉梢一挑,伸手抓起了一個巨弩,對準了蜷縮在破敗馬車旁的纖弱身影。

就在這時,穆澈忽然道:“他是穆雲敬的妹妹!”

張影一愣,穆澈已經再道:“他便是當年逃跑的太子妃!!是除我這個不光明的私生子之外,唯一的穆氏遺孤!!!”

張影臉色變了變,半眯起眼睛去看蹲在那邊的人,神情之中隐有探究。

但他很快重新舉起了重弩,揚聲道:“陛下在世時這個妹妹沒什麽用,他如今死了,妹妹正好可以陪葬!”

機關扳動,穆雲間聽到了比方才的咻咻聲還要尖銳的破空之聲。

他猛地轉臉。

重弩。

這如何躲得?!

一道身影忽然攔在了他的面前。

“大哥——!”

弩箭飛馳,轉瞬便近在眼前,穆雲間起身,瞳孔擴散。

原著之中,鞏紫衣便是為別人擋箭而死,難道……

啾——

一聲極其細微的刺耳之聲從側方傳來,一只細小的袖箭正好打在那根重弩發射而出的箭頭上。

有了這一下的緩沖之力,鞏紫衣提刀格擋,那箭矢頓時失去沖擊的勁力,墜落在地。

馬蹄噠噠之聲傳來。

穆雲間還未從鞏紫衣差點為他而死的戰栗中回神,便聞一聲熟悉至極的清越嗓音,語氣裏盡是兇狠與憤怒:

“你這卑鄙小人!少在他面前用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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