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71章

西京楚相府。

楚陽在家裏耐心地等了四日, 這天晚上,他剛剛準備休息,門口便有人飛速前來通報:“相爺, 陛下來了。”

楚陽當即轉身,飛速去了前廳,于側邊拱門穿入:“陛下——”

“楚相。”蕭不容猛地站了起來,他的臉色壓抑的十分難看, 開口想說什麽,又強行吞咽下去了一般。

楚陽見狀,先命人去準備了茶水,請對方坐在家中主位上,才道:“陛下近夜至此, 可是出了什麽事?”

蕭不容的眼睛重重閉了一下,克制了自己翻湧的情緒, 道:“上次楚相來尋我, 就已經知道了吧。”

楚陽沒有隐瞞,也沒有裝糊塗:“是。”

“她……”蕭不容似乎十分難以啓齒, 他又吸了口氣, 手指用力地攥了一下, 道:“她假傳聖旨, 以我的名義原諒了太子的過錯, 還私自承認了穆雲間那個男太子妃……我真不敢相信,這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

這話,已經不是君臣之間能夠讨論的範疇。

楚陽沉默地在一側坐下來。

下人奉上了茶水, 蕭不容伸手端起, 他似乎只是想要做點什麽而已,靜靜端了一陣, 又緩緩放回了桌面。

他此刻有許多話想說,被抛棄的委屈,被背叛的憤怒,還有對妻子突然性格大變的恐懼和無力,無從掌控的失态發展、以及始料未及的轉變讓他胸口發堵。

就像是被生生塞入水中,能夠感受到水的壓迫,卻無法被其殺死。

但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虞昭……那是虞昭,他相識相愛了二十多年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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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

他仿佛還能想起穿越來的那一日,被匪軍橫沖直撞的馬匹踢飛,無力地躺在路邊,感受着生命逐漸流逝之時,那個突然出現的端美容顏。

她與很多女子皆不同,不會矯揉做作,不會故作柔媚,在任何時候,都是大大方方,溫溫和和。

她一直那樣通情達理,一直那樣懂得進退,一直那樣無條件地站在他的身側——

他無法相信,虞昭會帶着他的旨意,去認同一個男太子妃。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蕭不容的太子和一個男人好上了,那個男人還是當年被穆雲敬拐走的太子妃。

她是瘋了嗎?

不顧他的面子,也不顧兒子的前程了嗎?

千言萬語彙聚喉間,哽的他嗓子發堵,心中皆是苦悶。

卻終究只是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我聽說了楚煦被她挾持,這件事,我定會負責到底。”

楚陽留意到他去掉了朕的自稱,此刻說的這番話,明顯是站在虞昭丈夫的身份上。

“她平日裏最是懂禮守節,你也是知道的,我相信,這次她只是一時糊塗,愛子心切,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想請,楚兄你,當個說客。”蕭不容低眉順眼地道:“大靖初立三年,就發生這種事情……如今,我也只能盡力斡旋,只要她肯回來,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那太子殿下呢?”

“……他若要去北境,便讓他去。”蕭不容很輕地磨了下牙齒。虞昭做的事情,相當于向全天下傳達了他認同穆雲間的事情,現在他若反悔,就等于是跟虞昭決裂,也是在打自己的臉。

他不願做到那一步。

虞昭是他的皇後,是與他一路同舟共濟之人,他可以輕松廢去兒子的太子之位,因為他是老子。可虞昭不同……便是她這三年來不似往日那般懂事溫順,話裏也總是綿裏藏針,但那終究是他來這世上見到的第一人,是他相伴二十多年的結發妻子。

“皇後既是因為太子與您分開,那這太子之位……”

“楚兄有什麽見解?”

“依微臣的意思,不若保留太子之位,勸他回京,也不枉您深明大義的好名聲。”

“你覺得她以我之名傳播男太子妃之時,是為我的名聲考慮?”

“陛下。”楚相嘆了口氣,道:“皇後如此做法,其實是為兩全。您和太子,她皆不願傷害,但太子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關于太子妃之事,您是天子,您怎麽看這件事,天下人就會怎麽看這件事,世人多人雲亦雲,言論,是掌握在上位者手中的。”

蕭不容沉默了一陣,道:“她去尋欽兒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太子妃若是男子……”

“這樣的事情,應當交給皇後來操心。”楚陽到底不愧是他的軍師:“您只需要表現出對太子的重視愛惜,還有對繼承人的擔憂與焦慮,屆時自有百官會為您操心此事,皇後是您最親近之人,絕不會看着您陷入兩難之中的。”

蕭不容恍然,半晌才低聲道:“有勞楚兄,請務必勸她歸來。”

“微臣定不辱使命。”

同一片星空下,穆雲間已經随着車隊進入了城鎮。

這兩日天氣逐漸開始燥熱起來,馬車行了一路,便是開了窗戶和車門,也還是難掩熱氣。

穆雲間拿了個芭蕉扇,坐在車門前,一邊陪着蕭欽時駕車,一邊來回地扇着風。

至于堂堂太子為何屈尊當起車夫——

當然是因為有人見不得穆雲間跟別的人排排坐一起。

前方的馬車停在了驿館的門口,蕭素素第一個跳了下來,後方,是緩緩步下的虞昭。

蕭欽時也跳下車,轉身來把穆雲間抱下去。

……必須強調的是,穆雲間自己也是可以下車的。

不過這種天氣,被蕭欽時涼涼的體溫抱一下,倒也格外舒服。

前方虞昭朝這邊看了一眼,開口道:“欽兒。”

因為抱到穆雲間而心情不錯的蕭欽時,臉色頓時微微垮了下來,不甘不願的把人放下,走上去:“母後有何吩咐。”

話是這樣說,他滿臉卻都寫着抗拒,明顯不希望收到任何吩咐。

虞昭卻并未如他所願:“你跟穆澈一起,去查一下我們車隊還缺什麽,及時補足,到嵊州還要三日,這麽多人吃喝都要顧好。”

蕭欽時擰起眉,回頭看了一眼從後面下來的穆澈,楚煦正好跟對方走在一下,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這點小事,你一個人還不能辦麽?”

穆澈也在搖着扇子。

這種事他自然是能自己搞定,但耐不住這個車隊是虞昭發令啊,更何況,看小瘋狗不爽他還是很爽的:“我畢竟是穆家的人,虞皇後的擔憂也是情理之中,萬一我對咱們物資做了什麽手腳,把你們都迷暈,偷偷把小雲間帶走了怎麽辦?”

蕭欽時的臉色變了。

楚煦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主動要求道:“我陪着一起去吧。”

蕭欽時正猶豫要不要讓小弟幫自己跑腿,穆雲間忽然開口:“母後既然讓你去,必然有她的用意,別磨蹭了。”

蕭欽時悶悶不樂地看他。

穆雲間對他一笑:“回來有獎勵。”

蕭欽時轉身便去了。

穆雲間繼續搖着扇子,提起衣擺走入驿館,聽虞昭繼續吩咐:“速速準備熱水,大家都好好清洗一番,今日好好休息。”

說罷,她與穆雲間一同上樓,在門口與他道別,道:“熱水稍後就送到,這一路你也辛苦,放心洗浴,他至少得一個時辰才能回來。”

“……”穆雲間一時不知道該感謝她的體貼,還是警惕她的敏銳:“謝謝母後。”

關上門,他飛速扇了幾下風。

虞昭的觀察力真是驚人,莫不是将他跟蕭欽時這一路的事情都看在眼裏了。

也不一定,可能就是單純是知子莫若母?

穆雲間很快用熱水洗了澡,再洗了頭,随後披上外衫,走入了院子裏。

古代的夏季是非常難熬的,如今還未到盛暑,一切都算還好,真到了夏季……沒了山中的涼意,還不知會如何。

不過,等到了北境應該會好一些。

鞏紫衣也已經沐浴更衣,耐心地等在院子裏,穆雲間很快與他一同在蒲團上坐下來,繼續調整自己的內息。

這吐納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學得會的。

這兩日來,穆雲間也嘗試過抓蕭欽時,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日溪邊之事剛獲得滿足,蕭欽時這兩日一直都很老實。而穆雲間也不是能在睡眠之中一直保持呼吸的人,用鞏紫衣的話說,就是身體還未習慣,好幾次蕭欽時過來抱他,他雖然驚醒,但自己都能感覺呼吸是亂的。

蕭欽時任勞任怨地從外面趕回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上樓找穆雲間,沒找到穆雲間,一推窗戶,卻見他和鞏紫衣正坐在一起,鞏紫衣還在觸碰他的肩背和腹部,似乎在糾正什麽。

蕭欽時呼吸一緊,直接從窗戶躍了下去,猝然落地,吓了穆雲間一跳。

“你們在幹什麽?!”

“紫衣大哥在教我吐納之法。”穆雲間示意另一個坐墊,道:“老實點。”

老實是不可能老實的,蕭欽時立刻道:“我也能教你。”

他擠過來,伸手也要去摸穆雲間的肚子,給他重重拍了一下手,不得不縮回。

“看你臭的。”穆雲間道:“先把澡洗了。”

蕭欽時又去瞪鞏紫衣,鞏紫衣表情淡淡,全然不受影響。

倒是穆雲間微微板起了臉:“快去。”

“你說過要給我獎……”

“回屋裏再說。”

他表情溫和了下來,語氣輕的像是誘哄。蕭欽時拿烏黑眼珠看了他一會兒,終于點點頭,聽話地回去了。

鞏紫衣目送他離開,眼底劃過一抹困惑。

“你這兩日與他相處,似乎從容許多。”

“嗯。”穆雲間想起溪邊的事情,忍不住彎唇,道:“他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可怕。”

饒是鞏紫衣素來木讷,此刻也十分訝異。

他正色道:“你不要小瞧他的瘋癫,平日裏還是要多注意一些,留心謹慎。”

“大哥不必擔心。”穆雲間安撫道:“我既然已經決心與他在一起,自然是相信他的人品和底線,至于一些小性子……我應付的來。”

為了防止蕭欽時又鬧脾氣,穆雲間重新搖着扇子上了樓。

雖然已經知道讓自己難堪的事情就是蕭欽時所為,但穆雲間并沒有急着跟他發脾氣。

他已經清楚自己若是直接跟對方對峙會發生什麽,蕭欽時肯定會先躲躲閃閃地否認,躲不掉的時候定會咬着牙跟他算總賬。

比如他定的那四不許。

那日自溪邊回來之後,穆雲間也覺得兩人都已經在一起了,一直不許人家那個,不許人家那個,怪不合适的……

這主要還是因為蕭欽時之前表現的實在太兇猛,光是親個嘴都好像要去他半條命似的,每天陰森森地盯着他,一副要把他拆吃入腹的樣子……穆雲間不覺得自己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最深層的親密之舉。

但,但是……

直到那日他才隐隐發現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雖然蕭欽時很兇,啃人的時候也很用力,動不動就在他脖子上留牙印宣示主權,平日裏表現的霸道又狂野,還偷偷在半夜裏擺弄他……

但他。

真的只是單純的想跟他貼在一起而已。

是的。

非常單純的只是想黏着他。

“你一個男的,我能對你做什麽?!”

這一句怒不可遏的話,讓穆雲間清楚地意識到。

蕭欽時,根本不知道,男子之間,要如何……咳。

他拿扇子掩住嘴唇。

那一瞬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明亮了。

雖然他瘋癫又狂躁,殘忍又暴佞,整個人看上去陰森又可怖……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單純天真的像個大傻子。

穆雲間不遺餘力地在心中嘲笑。蕭太子殿下,在這方面就是個三歲小孩。

若在平時,他定會避開蕭欽時洗澡的間隙。

穆雲間确實不喜歡看人隐私,也不喜歡被看。上大學的時候他就已經自己租好了房子,避免了去公共澡堂洗澡這件事。

但如今确定對方只知道‘蹭蹭’,自然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穆雲間。”他一進去,就聽到了蕭欽時的聲音:“幫我洗頭。”

他語氣理所當然,但并沒有高高在上的命令或恃強淩弱的霸道,反而有幾分信任與依賴。

“來了。”穆雲間放下扇子往那邊走。

他并不打算教蕭欽時那些事,以他和蕭欽時的身體水平,以及對那方面的熱情,某方面的地位一目了然。

如今蕭欽時不懂這些,倒也陰差陽錯給了他喘息的機會。

穆雲間是一個相對慢熱的人,他喜歡循序漸進,如蕭欽時這種熱烈到仿佛要直接一步到胃的人,其實并非是他理想的伴侶人選……

雖然他心中的理想伴侶本身就是一直空白着。

蕭欽時很快閉上了眼睛,把自己的腦袋從桶邊垂下。

穆雲間揉着他略有些幹枯的頭發,看了一眼他餍足的神情,溫聲道:“等到了北境,要多吃些滋補的,補充一下蛋白質。”

蕭欽時睜開眼睛,仰着臉看他,輕聲道:“穆雲間,你真的是天外人,對吧。”

這一次,穆雲間沒有隐瞞,溫聲道:“怕麽?”

“果然是。”蕭欽時猛地翻身,被他扯了一下頭發,又重新退回來,繼續把頭靠在桶邊,眼眸之中皆是向往:“我父皇的醫術便是自天外帶來的,你的一手雕藝,也是從哪裏帶來的,對嗎?”

“是。”穆雲間道:“之前我擔心被發現,是因為你父皇也是來自那裏,若叫他知道他并非是唯一的天選之子,我擔心他會對我不利。”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相信你。”

“你們都是怎麽過來的?”蕭欽時道:“我父皇說他是自夢中來的,自己也不知怎麽回事。”

“我也是自夢中來的。”穆雲間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你說你了解我的全部,為什麽?”

穆雲間愣了一下,五指溫柔地穿入他的發間,緩聲道:“以後再跟你說。”

“我問過穆雲敬,他說當時設計殺我的時候,根本都還沒有和你見過面,你到底是怎麽知道我會被刺殺的?”

“你是不是早就懷疑我不對了。”

“嗯。”蕭欽時很老實:“但你不說,我一直沒問,因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你還知道這個?”

“看得出來。”

“那你知道我那會兒不喜歡你麽?”

蕭欽時立刻皺起眉,“你是我的通房,我也答應了日後給你做太子妃,你沒有道理不喜歡我。”

非常有邏輯的發言。

穆雲間的手指揉過他的耳朵,蕭欽時睫毛顫了一下,道:“嗯……再揉一下。”

穆雲間:“……”

很享受嘛。

穆雲間拿來毛巾,粗魯地給他擦了擦耳朵,蕭欽時不滿地看過來,被他托着腦袋舉起來:“換個水。”

他是發現了,只要不涉及愛不愛這個問題,蕭欽時的腦子都是夠用的。

但要是問到這個問題,他就偏執到近乎病态。

換好水,重新把他的腦袋放進去,穆雲間仔細為他沖着泡沫,聽到他擰了一會兒眉頭,不甘心地開口:“再揉一下。”

穆雲間沒搭理他。

“穆雲間。”似乎知道他故意回避,蕭欽時又換了個話題:“摸摸。”

蕭欽時的手指很白,骨節修長,直直指向水中。對比這只幾乎可以稱得上秀氣的手,那微微晃蕩的水波下,就顯出極大的反差來。

穆雲間:“……”

人傻,東西倒是挺精神。

他直接拿過毛巾,給蕭欽時按在了腦袋上,起身道:“我給你洗頭洗的手都酸了,你有沒有良心。”

一邊說,一邊徑直走了出去。

蕭欽時估計也明白自己要求過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他從水裏跨出,忽聞穆雲間道:“自己解決了再過來。”

“……”蕭欽時軟軟地哄他:“你可以不用動。”

“不然就出去睡。”

“……”

窗前有了風,穆雲間挪過躺椅,懶懶靠了過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扇子。

既然已經知道了蕭欽時偷偷幹的事情,自然得找個機會把他揭穿,讓他意識到這件事是不對的。

若一味什麽都依他,誰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等到他再犯。

身邊投來陰影,蕭欽時把他抱了起來。

他身上涼滋滋的,穆雲間自己都忍不住朝他貼,順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蕭欽時也很滿足他的貼近,自己坐在了他窩過的躺椅上,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親他的額頭。

“穆雲間,你變了。”

“怎麽……”含糊的聲音裏有了些困意。

“你好像不怕我了。”

穆雲間心中一動,還未想好怎麽解釋,對方已經心滿意足地把他摟緊。

“我就知道你會越來越愛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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