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再見
再見
“奪蠱後天開始。在那之前,你要一直在我身邊。唐梓會和你輪班,但你就算睡覺也盡量不要離太遠睡太死。”姬易文站在姬西桃身邊,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姬西桃看着地上那個草鬼的屍體,屍體上腐肉橫生,不少地方已經露出森森白骨。被姬易文修複的金蠶蠱的毒性如此之強,讓姬西桃一時間也有些錯愕。果然,最了解蠱毒之道的還是平真府。
她隐隐感覺身體恢複了輕盈,就像戒煙人忍不住重新開始抽煙。她看向自己伸開的五指,掌紋幹淨清爽,這次殺人幾乎沒有任何實感,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
“不用擔心,一個草鬼而已。站在姬易午那邊的人,就算你現在不殺,等我成功上位,也會殺了他。”姬易文倒是善解人意。
姬西桃說:“我不想知道。”
姬易文笑道:“你可是功臣,大好的功勞和封賞,我都可以給你。我可不像我媽那個老古董,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姐妹趕殺殆盡呢?比起外人,我還是更信任血緣關系。”
姬西桃頓了頓,笑道:“我不在乎。”
很久之前平真府奪蠱的選擇是生與死,現在人們早已摒棄野蠻舊俗,沒有取得族長之位的女兒們要麽留在平真府,要麽離開烏蘭區。
但姬西桃知道這一切沒有那麽簡單。如果小姐們真能和諧相處,那她就不會接到刺殺姬易文貼身女仆的任務,姬易文也不會讓她假扮侍女混入平真府。
對權力的渴望不分性別。人族的男人們以前為了皇位,現在為了官職地位金錢明争暗鬥,流血事件也不少。烏蘭族這個以女性為完全主導的種族裏,女人們為了權力互相鬥争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包括她自己。
怎麽可能不在乎名利與金錢?這兩樣東西在世間的價值無法被其他任何東西代替。
只是在姬易文面前,這樣的貪婪還是少些為好。她保持着這樣的謹慎,并為自己的未來做着詳細打算。
反正菟耳也不會來找她了。
奪蠱時限為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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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是姬西桃輪班。夜晚的平真府因為這兩日的氣氛更為安靜,蟲蛇活躍的聒噪夏季也尚未來臨。夜晚結在草葉上的露水慢慢消退,這樣的聲音在夜晚便格外清晰。
姬西桃盯着手表指針一格一格往前行進,她擡起眼掃視了一圈,再次确認沒有異樣。她又低頭看自己的手表,忽然發現指針微微顫動。
來了,對方先沉不住氣了。
姬西桃一扯旁邊床帳,将原本塞在床墊下的布簾扯了出來,順勢将空中彌漫的細絲全部打散。
來人完全隐藏了自己的氣息,走起路來并無聲息。姬易午并不高,隐在黑暗中的身影看起來更小。她沒有靠近,聲音很低,姬西桃卻恰恰能聽見。
“看來姐姐找了一個好幫手。”姬易午面無表情,“讓開吧,我要和姐姐談談。”
床帳內傳來姬易文清晰的聲音,“好啊,你想談什麽?”
姬易午沒有說話,于是姬易文在賬內揮了揮手。姬西桃懂她們的意思,便自行退出了房間。
房間門在她身後慢慢合攏,夜晚的涼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姬西桃轉過頭,看見走廊盡頭的窗戶露着一條縫隙。
一絲不好的預感忽然從姬西桃心底湧出。她眯了眯眼,視線剛接觸到窗戶縫隙外深綠色的樹木,還沒來得及分析出什麽,刺客的敏銳本能讓她下意識後撤一步,同時伸手抓住了原本刺向她咽喉的那個東西。
手心一陣鑽心疼痛。姬西桃攤開手心一看,一枚喂滿了毒的黑針躺在她手心,僅僅一線傷口就讓她難忍疼痛。
對方比她強。
姬西桃正想按之前偷偷确定的逃跑路線溜走,一轉身就見一人站在近前,緩步走到她面前來。
此人身披孔雀裘,淺色頭發松松挽了一下,直到窗外的月光照亮了她的粉色眼睛,姬西桃才認出她來。
身後的攻擊停止了,姬西桃後退半步,畢恭畢敬道:“不知族長光臨大駕。”
“不必叫族長這麽生疏,西桃。”女人笑了笑,聲音倒是溫和,“還是叫姨媽吧。”
“……我沒有想參與鬥蠱,如您所見,我只是大小姐的保镖。”姬西桃并沒有靠近,現在她前路被族長封死,後路又有比她厲害的對手盯着,一時進退兩難。
“我很久沒見到我妹妹了,你和之墨真像,尤其是……鼻子,簡直一模一樣。”族長說,她靠近了一些,“西桃,之墨還好嗎?她離家出走後,我們已經二十快三十年未見了。她願意讓你來,想必是當年的想法有改觀吧?”
“……我媽媽已經死了。”姬西桃擡起眼睛看向族長,她厭惡地看到對方表演痕跡過重的悲傷表情,情不自禁在語氣裏帶上一絲嘲諷,“她走了十幾年了,您不用擔心她會來搶走您的東西。”
族長倒是并不介意,“你和你媽媽的性子也很像,都是偏執得不得了的人。”她頓了頓,意外地溫和道:“你知道之墨當初為什麽會走嗎?她特別喜歡巫醫。我想,她把這裏的一些醫術帶出去,也是件好事。”
“你就從這走吧,孩子,我不想殺了她留在世上最後的東西。”族長沖窗外揮了揮手,“去好好研究你母親的醫術吧,那會比蠱術好得多。”
雙溪村是烏蘭區靠近平真市的一個城中村,菟耳決定在這裏暫時歇腳。近日她總是身體不适,甚至連着發了兩回燒,看病吃藥也花去了不少存款。幸好她已經不再是被豢養在養父家中的十三歲小孩,這段時間的修煉也已經讓她不用必須進食,能省下許多開銷。
村裏密集排布着許多小飯館,菟耳随意挑了一家,一邊看電視一邊聽食客們談論此時最新的消息。
今天的話題似乎格外統一,全是關于平真府和下一任郡主的。
烏蘭族族長膝下有兩女,長女姬易文,幼女姬易午。按照烏蘭族的規矩,新郡主上位需要經過奪蠱儀式,以選出能力最強的繼承族長之位。
現在結果已出,繼任郡主之位的是次女姬易午。菟耳尚不明白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直到她偶然在公告欄上看見了她日思夜想的模糊影像。
姬西桃的樣子被模糊地印在紙張上,連五官都不甚清楚。
但菟耳能認出她。
這是刺客的通緝令,罪名是擾亂奪蠱程序。新上任的郡主顯然秉持鐵血手腕,剛剛站穩腳跟就開始大力清掃她姐姐留下的黨羽。
不知道為什麽,菟耳在通緝令前站了好久。人來人往,鎮上居民們猜測着新政何時會到來,以及通緝令上的人現在是否還在烏蘭區內,無非是些重複的無意義的話。但菟耳意識到她不過是想要聽見姬西桃的名字。
姬西桃,姬西桃,姬西桃。
這個她曾念過無數次的名字,第一次顯得如此遙遠。
接下來是漫長的無止境的尋找。
菟耳揣測着姬西桃會躲去哪裏,思考着當初做出的選擇是否是個錯誤。
但正如姬西桃說的,一切都不會回去。
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潮襲擊了大陸。烏蘭區下了好幾天雨,濕冷的空氣将早春開放的花全部打落了。山區甚至還下了點雪,将碧綠的山頭覆上一層薄薄的白色。
菟耳在下雪的時候回到了雙溪村。在之前半個月左右的搜尋和游歷中,菟耳找了很多地方,整個烏蘭區幾乎都貼滿了通緝令,越到邊遠處,通緝令的賞金就越高,信息也更準确。區界處的安保巡邏也明顯增加,在這樣的嚴苛監視下,姬西桃如果能逃出去早就不知到了何方,如果沒有,她更可能躲在朱寨眼皮子底下。
雙溪村和之前沒有什麽區別,甚至很多通緝令已經撤下,忙碌的居民們并沒有多少閑情管這些人。
此時村那陰雨連綿,冬季細雨與霧氣混合在一起,讓溫度更低一分。菟耳拉開手邊窗簾一角,窗外并不明朗的光線落在她手邊看到結尾的書上。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口袋裏向藥鋪同事借來的讀書證。
這幾天她讀了不少關于蠱術的書,但她終歸是初學者,完全不能參透是什麽樣的蠱能将她與姬西桃連接。如果能利用它直接感應到姬西桃在哪兒就好了。
菟耳不自覺嘆了一口氣,揉着太陽穴看向樓下。
窗外是一片茂密綠植,斜前方有一個附近慈善組織提供的茶飲處。此時正是晚飯時分,工作人員不在,零零散散有人排隊等着接水。菟耳眯起眼睛多看了幾眼,忽然在隊尾發現了熟悉的影子。
女人穿着舊舊的牛仔夾克,右肩上有一大塊不知道哪兒蹭的白灰色,她戴着鴨舌帽,看不清具體的樣貌。隊伍緩慢前行,女人排到水龍頭前,伸手去拿疊成一摞紙杯。她拿了兩次才拿出杯子,然後接了半杯水,就站在邊上一口氣喝完。她捏皺紙杯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又回身看了眼排在身後的男人,這才往前走去。
不對。看起來自然不過的動作,菟耳卻直覺般察覺到了什麽。
就像三年前那場宴會一樣。
菟耳站起身把書放到旁邊書架上,拿起包急匆匆出了圖書館跑到茶飲處。她不顧其他人奇怪的目光,伸手摸了一下水桶。一個對于初春還算溫暖的水溫。
溫水不會破壞蠱的毒性。之前這裏的茶飲一直是滾水,或許是因為工作人員一時疏忽忘了開爐子,或許是大部分人也并不覺得會有人在這裏下蠱。
菟耳環顧四周,那個或許喝下了蠱的男人在不遠處路邊休息,女人卻不見了蹤影。
她一定就在附近。
雨忽然變大了。行人們都往屋檐下躲雨,菟耳沒有拿傘,只是繼續尋找着那個熟悉的身影。綿綿細雨打濕了菟耳的睫毛,她的視線有些許模糊。
菟耳擡手揉了揉眼睛,再擡頭看時,遠處小店屋檐下,那人的身影重新出現了。
女人擡手擋雨,臉卻迎向灰蒙蒙的天空。
熟悉的手,熟悉的側臉。熟悉到甚至有一分陌生。
菟耳擡腿向她走去。細雨,或者是別的什麽,将她的視野模糊成色塊的組合,灰白的色彩随着每一次眨眼而不停晃動,唯獨那個人的影子一直在原地。
菟耳聽不到雨聲了,她的耳朵幾乎被自己巨大的心跳聲淹沒,可身體卻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就像靠近一只随時會被驚飛的蝴蝶。
她曾無數次想過當她找到姬西桃時,她該說些什麽。對不起?還是我愛你?還是需要更多互訴衷腸?還是……她們需要的僅僅是沉默?
當菟耳終于站在姬西桃面前,而對方也轉頭看向她時,當菟耳再一次看見對方那雙淺粉的眼眸時,菟耳腦袋裏所有的設想都倏然消散。
她張了張嘴,發覺自己的聲音在輕微發抖。
她發覺自己說:“那個,你的衣服髒了,我幫你拍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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