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青辰話出口後才覺得有些臊,低下頭不知說什麽好。
宋越倒是又說:“還好你是瘦的。”
喧嚣了一日的京城恢複了平靜,月光灑在平整的街道上,柔和似水。
馬車的車輪碾過一塊塊石板,很快就駛到了沈青辰的家。
她抱着食盒下車,對宋越拘了個禮:“謝謝老師送我回家。”
宋越也下了車來,打量着她夜色中破舊的住所,“這就是你賃的屋子?”
“嗯。家中有些簡陋……恐怕不便招待老師,還請老師原諒。”她父親見了生人會害怕,青辰也怕他異常的舉止驚了宋越。
他點點頭,“無妨,進去吧。”
“學生告辭,老師慢走。”
青辰在宋越的目光中進了屋。月色下,她的背影纖長而瘦削。
直到屋門從裏面輕輕扣上,緋紅色的身影才步入馬車,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裏,沈青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愛徒,兄長,貌美如花……這些讓老師聽得一清二楚,回想起這些話,她的臉上不禁又是一陣燥熱。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臉皮有這麽厚的。
後來青辰又想到了她救下的人。他竟然是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皇帝的親衛心腹,統領了數萬錦衣衛,地位尊貴,大權在握。
在取箭時候,他疼成那樣都調侃安慰自己,箭頭取出來後,她也能感受到道謝時的真誠。可是如今他又派人跟蹤她,要一封莫須有的信,她想不明白為什麽。
他強悍剛毅,卻又狠利陰沉,雙眸透着冷色,讓人猜不透他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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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翰林院侍書抱着一摞卷子,跟着宋越到了堂上,發給了各庶常,是他們交上去的策問。
宋越來上課,仿佛依舊嫌書冊燙手,沒有帶,倒是在腰側抱了盆植物。沈青辰看着面熟,是之前她撞碎過的紫竹——換了新的青釉白梅盆的。
小小的一盆被他摟在懷裏,看着很是有些小清新。
他将那盆竹子擺到陽光灑落的窗臺上,撥了撥交疊的葉子,然後轉過身來看着他們。青辰覺得他好像在看着自己的方向,不由将目光移向別處。
這時侍書到了跟前,給她發下一份卷子。這份策問不是她的,字體是标準的臺閣體,但最末一字仿若掙脫了束縛,飛龍走鳳,署名竟是徐斯臨。
沈青辰不由看向斜前方的徐斯臨,他也接到了卷子,正埋頭細看。目光半天才從一列挪到另一列,看上去無比認真。青辰看着那卷子眼熟,好像是自己的。
宋老師難道将他們的卷子兩兩發給了彼此,要他們互批卷子麽?
要真是這樣,只怕那徐斯臨還不知要怎樣對她雞蛋裏挑骨頭。
等侍書派完了卷子退去,宋越對衆人道:“我看了你們的策問,也給了修撰編修們看,他們一致的論斷,本次策問的最優者……是沈青辰。”
青辰還在想着徐斯臨,乍聽這句,愣了一下。她當時沒有刻意寫宋越提過的政見,沒想到還能拿第一。
徐斯臨從她的策卷上擡起頭,回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情緒莫辨。
“不過,你是二甲頭名,這本該是你的水平。”宋越看向她,頗有些清冷道:“日後非但要保持,當要更精進才是。”
沈青辰點頭應了是。
宋越坐到了講幾後,“修撰編修們的意見固然要采納,但我也想聽聽你們的想法。接下來,你們就當堂互策吧,由沈青辰這一組開始。”
當堂互策,意思就是讓他們看了彼此的卷子,然後駁斥對方了。
徐斯臨聽到這裏,二話不說就立刻站了起來,“我手中的乃是沈青辰的策問,其中一策乃是論災年時糧食應該先供百姓還是将士,我以為,他說的不妥……”
接着他便把她的策論念了一遍,念完後便開始陳訴自己的觀點,“士兵亦為百姓,得了口糧充饑,非但不會餓死,更能上陣殺敵,若無這些人守護我大明國土,國将不國,百姓又如何安居樂業……”
嚴肅的堂內,他持卷站得筆直,先引先聖名言,再論當朝實際,侃侃而談,條條有理。一張臉沒了往日無賴戲谑的模樣,認真嚴肅,棱角分明,眉眼間是強烈的自信和一絲不羁。若是不說,倒是看不出他是此班的倒數第一。
邊說着,他還不時看沈青辰一眼,目光幽長,并不若言語銳利。
林陌就困惑了,這個大明第一官二代向來不屑用心于學業,漫不經心,玩世不恭,否則憑他的天資,必不會是最後一名。
今日這二世祖怎麽倒用心對起策來了?
待徐斯臨說完,青辰站了起來,理了理思路後鎮定道:“孟子言,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饑,則欲食飽,則不得不反,如此朝廷既要抵禦外敵,又要撫平內亂,更是背腹受敵難以為繼。這般局面下……”
陽光透過窗子,斜斜地照在她的臉上。一張白皙的臉鬓若刀裁,眉眼俊秀,一字一句從口中徐徐而出,有理有據,聲音雖不大卻很有分量。
她邊說着,徐斯臨邊皺着眉頭快速地寫什麽。等寫完了,他站起來欲再說,林陌卻站了起來,反駁沈青辰的觀點。
後來,其他人也各抒己見,宋越沒有阻止,一對一策問就漸漸地演變成了兩個方陣的争辯。沈青辰和徐斯臨倒插不上話了。
大明朝的文官光會寫還不行,還得能說。宋越将朝堂辯論搬到了課堂,想必是為了讓他們提前體驗實踐,不可謂不用心。
一堂課很快就過去了。放堂後,青辰還在埋頭整理各人所言,忽然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
她擡起頭,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是徐斯臨。
“大明朝不是只有受災的那幾個縣,而是兩京十三省九州萬方,糧食給了災民固然可以填飽幾個縣,但給了将士卻可以守護一個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這個人心性太軟,有的時候,婦人之仁不可取,該要懂得取舍,懂得斷臂保身才是。”他頓了頓,又道,“其他的兩策我沒意見,雖有微瑕,但瑕不掩瑜。不過你的字,着實很一般。”
青辰怔怔地聽他說完了。她以為他是不甘心要再辯,剛想說些什麽,就見他将她的策卷按到桌上,轉身就走。修長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門邊,話說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她低頭看自己的卷子,只見上面多了很多小圈,還有些小字批注。
小圈标出來的是寫的好的,小字批注的是不好的理由,字跡工整,看得出來很用心。剛才其他人熱辯的時候,他就在寫什麽東西,原來竟是批她的策論。
沈青辰不由眨了下眼,倒數第一給第一批作業……感覺有點怪怪的。
她把卷子收了起來,與書冊放在一起,打算晚上回家細看。
出了講堂,青辰便見廊下負手站了個人,清風微微吹起他的衣袖,地上一道斜長淡影。
她猶豫了一下走到他身邊,捧着書冊仰頭看他,“老師?”
“你出來了。”
“老師……在等我?”
“今日與徐斯臨對策互辯,感覺如何?”他的口氣淡淡的,目光幽緩。
“他說的很好,有理有據,條理分明。”沈青辰誠實道,“若是準備不充分,學生可能辯不過他。”
宋越轉過身來,目光掃過她清俊的臉,“日後要是到了朝堂上,你還敢不敢這麽跟他辯?”
徐斯臨是首輔徐延的兒子,代表着當朝幾乎無人敢與之抗衡的權勢。
“好好想想。”宋越不等她回答,徑自走了。
沈青辰看着老師的背影,問自己。
她敢嗎?
沈謙升職了,從從七品的順天府經歷升到了從六品的推官。
林家在府裏辦了酒宴,沈謙知道沈青辰正好休沐,說什麽都要她過去,她只好答應。
到了林家大門口,只見沈謙已等在門前。他的臉上滿是喜悅之色,今日還穿了身寶藍色的新袍,長身玉立,在陽光下俊雅溫潤得令人眩目。
“恭喜二叔,二叔今日看着很精神。”沈青辰道。
他笑笑,眼角有一道淡淡的皺紋,幾不可見,“人逢喜事總是會好點。進去吧。”
沈青辰點點頭,提步進門,見沈謙跟她一起走,不由問:“二叔不在門口侯其他的賓客嗎?”
“這次我沒有請外人,只想在自家熱鬧一下,輕松些,與你們話些家常也便罷了。”
沈謙為人随和,人緣不錯,平日裏來往的友人頗多,與同僚們的關系也很好。升職宴在大明朝向來是社交的場合,請誰不請誰都是有講究的,今天你不請我,下回我必也不請你,一來二去交情就淡了。沈謙這回卻一概不請,只宴自家人,頗令沈青辰不解。
随着他上了游廊,她問:“二叔在衆人的眼裏,向來是周到好客之人,這一次怎麽……”
“年紀大了,總是應酬這些事也累。再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人多了鬧哄哄的,怕你們不習慣。”
沈青辰不喜歡聽到他說自己老,有些不高興道:“二叔又來了。”況且他也不是真的老,四十在現代,正是男人最黃金的年齡呢。
他彎了彎眼睛,“不說,不說。”
兩人正說着話,路過一處吊角小亭。
亭中的圓桌上擺了盤梅子和一壺茶,長椅上坐着兩人。其中一人生得很秀麗,鵝蛋玉面,香腮小口,一雙杏眼似冰琢般的明亮,穿了櫻草色窄袖束腰紗衫,下身是藕荷色的湘江長裙,正靠在亭柱上看一卷書,邊看邊微微露笑。一旁的丫鬟懷裏抱了筐針線,在編結打絡。
看書的女子乍見游廊上的二人,眸光一閃,将沈青辰自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笑盈盈地向他們走來,“表姐夫今日不是不宴外賓,不知這位公子是……”
沈謙道:“我家祖上與他家連了宗,他是我侄兒沈青辰。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說罷又轉向青辰,道:“她是你二嬸的表妹,慶安侯府的次女,叫謝惠瑩。”
謝惠瑩道:“原來他就是表姐夫連宗的侄兒。早就聽過,只為何我從前沒有見過他?”
“你來的兩次他都不在,自然就沒碰過面。”
沈青辰見她年紀輕,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但因是林氏的表妹,輩分比自己高,想了想,叫了聲:“小姑姑。”
謝惠瑩望着沈青辰清秀的面容,只見刀裁的鬓角,白皙的臉頰,目光澄澈,一身素色長袍裹着略顯瘦削的身子,舉手投足斯斯文文的,讓人覺得很舒服。
再聽一聲輕輕的“小姑姑”,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道:
“我本不想占你便宜,但是這聲小姑姑還真好聽的。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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