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她點點頭,“叨擾老師了。”

宋越回到書案前,垂下頭繼續忙他的政務,邊寫邊随口問道:“我還要忙一會兒,讓管事先帶你到偏房歇息?”

內閣有五個閣員,裏面就屬宋越最是年輕。首輔徐延自不必說,倚老賣老,只管那些觸及自己利益的事,另外兩個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所以內閣很多事務就落到了宋越頭上。他很忙,朝廷上下皆知,但每每見他時還是那麽清冷端凝,也不見案牍勞形的倦态,這個人大約是個天生的工作狂。

沈青辰今日經歷幾番波折,已經覺得有些疲倦,但是看老師還要忙政務,自己先睡不太好,便道:“老師,我不累。我留在這兒吧,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也可以為老師分擔一些……我會很安靜的,絕不會擾了老師。”

她說着,見燭火有些黯了下來,便起身去打開燈罩,挑了挑燈芯。

宋越擡眸看了她一眼,只見光潔的額頭,整齊的鬓角,白嫩的肌膚,細膩的腮頰,她的袍子有些寬,用衣帶松松地束着,平日被袖子擋着的腰側這下露了出來,看着極為纖細。大約,他用兩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絕不打擾?

宋越輕輕吐了口氣,又低下頭繼續處理公文,一下筆,才發現剛才蘸了墨沒寫,現在筆上的墨竟幹了,于是又去蘸了蘸墨。

過了一會兒,沈青辰又見宋越的杯子裏空了,便取了小爐上熱着霁紅釉茶壺,到他桌前往他的杯子裏倒熱茶。杯上立時袅娜生起一段茶煙,新茶入杯,水聲清泠泠的。

宋越忍不住微微側過頭,用餘光看她,只見自己的學生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茶壺,寬袖下露出一小節細細的手腕。倒完了茶,她就轉過身去,似乎是意識到倒茶聲太大了,腳步倒放得很輕很輕地在走。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叫住她:“你過來。”

程子衣下纖瘦的身影明顯頓了一下,她轉過身來,“老師可是有什麽事吩咐我做嗎?”

“茶壺放下,到我這兒來。”他說着,從筆山上挑了支筆。等她走過來,他把筆遞給她,“拿着。”

青辰雙手接過筆,打量了一番。筆頭是上好的白狼毫,很是柔軟細膩,筆鬥那一小段是象牙,筆杆是用碧玉制成,上面還雕着青竹葉紋,十分精致通透。這筆很好看,就是有點重。

“困不困?”他問,俊目微睨她。

青辰捧着筆,不明所以地搖搖頭,“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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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越點點頭,拍了拍桌邊摞得很高的一沓文書道:“這些都是被徐閣老壓下的奏疏,時間長的有半年多了,短的也有一個月,這兩日才到了我這裏票拟。将這百來份奏疏按日期給我拟一份清單,再列上上疏之人姓名、官職、事由,明天給我。”

百來份?沈青辰看了看那疊奏疏,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筆。

宋越的視線跟随着她的目光,“你那支筆是用和田玉做的,要比其他的都重得多,正好适合練字。”

“……”

他把書案俐落地收拾了一下,在側面給她辟出一小塊地方,“就在這裏寫吧。”說完,他自己就坐到了書案後,背靠着舒服的扶手椅,再次埋頭于未拟好的文書。

沈青辰應了是,然後就自覺地搬來圓凳,在他身邊坐下。她不敢再說話擾他,開始一本本地閱看、整理奏章。

這一堆折子,既有六部三寺等中央行政機構的,也有各地方衙門遞上來的。所奏之事也包羅萬象,有破舊的,也有立新的,有收錢的,也有花錢的,有拍馬屁的,也有要請辭的。涉及的人員也十分廣泛,上至要祭天的皇帝,下至要收割的百姓,北邊有蒙古鞑靼,南邊有東瀛倭寇。

光看這些折子,青辰已經大約知道整個國家的運轉情況如何。

在這些折子裏,有一大部分是痛陳朝廷積弊和彈劾官員的,大約是因為觸及了徐黨的利益,所以才被徐延壓着不批,他們好有時間轉圜。現在青辰看的這些都已經是徐延放行的,想來要麽是徐黨已經解決了問題,要麽就是事态嚴重,徐延棄車保帥了。

青辰看着,忽然想到了徐斯臨。那日課後他來說服自己,一張俊臉沒了往日的無賴模樣,看着很是認真,漆黑幽直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下睑的一點點眼白讓他看着有些固執和霸道。他說她心性太軟,勸她學會斷臂保身,如今看來,他的心性果然是自小受徐延影響很深。

日後真正做了官,他也會為了自己舍棄別人嗎?

微微搖搖頭,将那個人先放到一邊,青辰開始拟寫清單。

窗外,月淺燈收。

在這一方寧靜的室內,融融燈光包裹着埋頭于國政的師生二人,香爐裏幽幽散發出逶迤的香氣,時光靜谧而悠長。

寫了一會兒,青辰忽然反應過來,憑自己的身份,應該是沒有權力看這些奏折的。老師竟讓她全都看了,讓她一夜之間就對大明的國事有了粗略的了解……是他太忙了忘記了嗎?

她想開口問他,卻見他在認真地處理公務,一張完美側顏認真而嚴肅,雙唇抿着,密直長睫溫順覆在黑眸上,眼睛幾乎不眨一下。

“這麽有空看我,可是寫完了嗎?”宋越很快感受到了明明溫和卻擾人的目光,頭也不擡地問。

青辰立刻低下頭,“還沒有。”

她提着玉筆正要去蘸墨,正巧宋越的筆也伸向了硯臺,一時間,兩人在硯臺上方都停住了,視線交彙在一起。

墨幹了。

宋越的眼梢擡了擡,“要我替你研磨嗎?”

沈青辰愣了一下忙搖搖頭,“學生不敢,自然是由學生來。”

她擱下筆,走到硯臺前,扶着袖子就開始慢慢研磨,纖長的手指捏着墨錠,細細的手腕在燈光的照拂下發出細膩的光澤。

宋越看了眼就收回視線,腦子裏閃過四個字——紅袖添香。

很快,青辰把墨研好了,把硯臺輕輕往宋老師那邊推了一下,“老師,好了。”

宋越蘸了下墨,繼續懸筆。他用的是左手。

沈青辰回憶了下,方才他明明用的是右手。她看了一眼他新寫下的字跡,饒是左手也勝自己百倍,忍不住問:“老師素日都是用左手寫字的嗎?”

“也不是。右手寫累了,便換換左手。”

沈青辰有些吃驚,左手能寫字的人本來就少,左右手都能寫字的人就更是少。怪不得他能者多勞,怪不得他會這麽聰明,也怪不得他會說自己的字跟他十歲時寫的一樣。

她瞄了一眼牆上的書法,沒有落款,是一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

這副字雖不同于奏折上他寫的臺閣體,但兩排字跡龍章鳳姿,剛中有柔,渾然一體,隐隐透着什麽關聯。

“牆上這副字,老師是用那只手寫的?”

“兩只。”

“兩只同寫?”

“嗯。”

左右手都能寫也就罷了,還能同時寫,他該是一個多麽聰明而內心沉靜專注的人。

“老師為何兩只手都練了字?”

“兒時想法奇怪,總怕哪天傷了右手,寫不了字,就把左手也練了。”

青辰看着他指節分明的雙手,微有些發呆。如今高高在上的人,年幼的他內心深處竟有這般超越年齡的擔憂。

見沈青辰不說話,宋越又問:“可是覺得我這個人有點怪?”

沈青辰看着他搖了搖頭,“一點也不。”

“是嗎。”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快寫吧。”

“是。”沈青辰垂下頭落筆。

這時他倒站了起來,走到硯臺前自顧研起了墨。沈青辰寫了十幾個字,墨淡了,就順手伸向硯臺蘸墨,他沒說什麽,安靜地避讓她蘸了墨。

這時,沈青辰的肚子突然發出“咕——咕、咕”的怪異聲響,宋越擡起頭來看她,“你的胃的叫聲真是不一般。”

沈青辰尴尬得不得了。

宋越放下手中的墨錠,到書房門口推了門,傳來小厮,吩咐了一句“去做兩碗蓮子羹來”。

等走回來,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老師……其實學生不餓。”

“你的胃叫那一下,将我叫餓了。”

“……”

“困不困?”

她搖搖頭,“學生不困。老師平日裏也常忙到這麽晚嗎?”

他想了想,望向她道:“那便要看徐閣老的心情如何了。”

沈青辰彎了彎嘴角,兩人的視線相交在一起,彼此竟有種心意相通的感覺。隔着燭火,輕輕暖暖的,仿佛直觸心底。他生得那麽好,出衆的容顏天質自然,在燭光下風華盛綻。

過了一會兒,丫鬟端來了蓮子羹,宋越特意讓給沈青辰那碗裏加了些蜂蜜,“我平時不好吃甜的,他們做的膳食口味清淡,給你加些蜂蜜能有味道些。”

沈青辰捧起蓮子羹,清潤還冒着熱氣,橙黃色的蜂蜜一點點滴入其中化開。

“好吃嗎?”宋越問。

她吃的頭都顧不得擡,“好吃。”

宋越慢吞吞地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把碗晾在一邊,又拿起公文來看,看起來絲毫倦意也沒有。

沈青辰吃了兩口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擱下碗,也繼續自己的工作。

在那些折子裏,她看到了一份畫風頗為清奇的。

那是一份吏部呈報的官員考核升降奏疏。宋越對涉及貪污的官員,一概批了“革職查辦、永不敘用”,但對一個在朝堂上辱罵了徐延,被吏部判定有失敬之罪要降一級的,他卻批“嘴太油失了嚴謹,罰七日不得吃肉”。還有一個是在奏折上寫錯了幾個字,司禮監傳皇帝口谕讓此人日後上奏前要檢查,吏部也要降其一級,宋越卻判“眼大無神寫錯字,罰三天不得阖眼”。

青辰看着他的臉,不由彎了彎嘴角。

這個閣老還有點頑皮。

夜越來越深,水氣在屋外氤氲,包裹濕潤了草木花葉,在翹起的檐角逐漸凝成水珠。

在還剩最後兩份折子沒錄的時候,沈青辰終于困得不行,趴在桌上睡着了。

宋越擱了筆,靜靜地看了她一小會兒。

他站起來,叫了她兩聲,她沒有反應。他又走到她身邊,拍了兩下她的肩膀,她依然枕在胳膊上睡的很死。

他猶豫了一下,将她抱了起來,懷中的重量倒是跟他想象中的一樣輕。

書房裏有個內室,裏面置了張床,床上有一方青色軟枕,和一張月色海棠暗紋薄被。

宋越把沈青辰抱到了床上。

那張熟睡的臉白皙透亮,眉骨清秀,燈光淡籠下的五官精致無暇,下巴到頸項間是柔和優美的弧度……

她倒是對自己放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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