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今日你與宋老師……去哪裏了?”徐斯臨垂眸,看着青辰的眼睛,短而密直的睫毛眨了一下,口氣略顯得有些生硬。
生硬得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以前捉弄欺負她的時候,再是調戲冒犯的話都是脫口而出的,現在竟連問個問題都不自然了。他不由皺了皺眉。
青辰仍舊在收拾自己的書冊,回避他的目光道:“也沒去哪裏,不過就是問了些學業上的事。”
明湘的事涉及到錦衣衛,她不是很想讓太多人知道,怕解釋不清楚,越說越添亂。況且,陸慎雲利用自己做戲,多半是做給徐黨看的,對着徐斯臨,她就更不能說了。
“我不信。”
他忽然彎下身子,湊進了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只問課業的事,如何能去那麽久。”
青辰叫他吓了一跳,只覺得他的鼻子都要貼上自己的了,隐約能感到一股溫熱的呼吸,于是不由往後仰,“你……能否好好說話。別離我……這麽近。”
今日到北衙之前,他還托了她的下巴,青辰現在一回想,只覺得他今日是離自己過近了,讓她有些緊張。之前他欺負她的時候,絆她,扯她的袖子也不是沒有過,她只是感到厭倦心煩,今天他的舉動,似乎跟以往的有一點點不一樣。
徐斯臨看着青辰的反應,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抿了下唇,冷着臉坐了下來,“那你便告訴我實話,你們都說了些什麽。”
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青辰輕輕舒了口氣。對于他的刨根問底,她既不理解也很無奈,心只道他果真是首輔徐延的寶貝兒子,自以為做什麽事都是天經地義的,不必解釋,也不管別人心裏怎麽想。
隔扇透進來夕陽,照亮了他半邊俊臉,微微漫過了高挺的鼻梁,與此同時另外的半邊臉便陷入了陰影裏。
想了想,青辰只好道:“老師叫我出去,還問了問那首詩的事。”
他皺了皺眉,“七日還未到,他便要逼你認,處罰你?”
“不是的。”青辰連忙搖搖頭,“只是問問而已。”
“你是不是後悔了?把名帖還給林陌。”他的視線一直追着她的眼睛不放,“七日還未到,你若是……”
“不後悔。”她平靜地,輕輕地道,“那日我已經說過我的想法了。你只管請林陌放心就是,這兩日他見了我,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我猜想他應該還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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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他做什麽,不過是寫了首詩,又死不了……”他脫口而出,又突然打住了。
青辰擡眼看了看他。那日他不是明明說了,林陌是他的朋友,受了氣他是肯定要為他出氣的,還威脅了自己不要犯錯。除了自诩聰明,他還一直自诩自己講義氣,原來都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嗎?
作為養尊處優的官二代,他心中本來就只有他自己吧。
“今日宋老師可與你說了,倘若無人去認,會如何罰你?”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可會受笞刑嗎?”
他說完,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番。她的身材那麽纖瘦,連頸子看着都細細柔柔的,單薄的雙肩上落滿了金色的夕陽,整個人看上去弱不勝衣的。這副身子骨能受得了笞刑嗎?
青辰搖搖頭,“老師沒有說。”
她把書冊都收拾好了,筆硯也都裝進了包袱裏,眼下桌子上空空的,就只有徐斯臨搭在上面的一只胳膊。
青辰猶豫了一下,正想開口結束話題,誰知徐斯臨竟忽然站了起來。
“知道了。”他道。
說罷,人就轉身往門口走去,路過他的書案時順手掃走了那本《菜根譚》,背影還是跟往常一樣,恣意随性。
空氣中游弋的浮塵被他驚得四下亂動。
沈青辰怔了怔,垂下頭舒了口氣。
與此同時,送走了宋越沈青辰後,黃瑜又回到了陸慎雲的屋裏,自顧坐下瞄了他一眼。
“別睡了,人都走了好一會兒了。”
陸慎雲沒有睜眼,只淡淡道:“你何時能不偷聽我說話。”
黃瑜嘿嘿笑了兩聲,立刻提了茶壺去給他倒茶,“都聽了十多年了,也不差這一回。”
見陸慎雲不吭聲,他又道:“你那救命恩人,不簡單啊。看看弱不禁風的,肚子裏的墨倒是不少。對着你這麽個冷面閻王,他倒也不慌,那麽尖銳的問題,答的是真漂亮。反正憑我對你的了解,這番話是說到你心裏了,還正好卡在你心裏最恰當的位置。”
黃瑜一副知你莫若我的樣子,回想起沈青辰的言談舉止,忍不住又“啧啧”了兩聲。
陸慎雲擡起眼皮,狹長俊目睨了他一眼,“你今日如何這麽閑,大明朝天下太平了嗎?”
“我關心你啊!”黃瑜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就你這麽個活冰山,也就我黃瑜敢近你三尺之內。唉,不過這次的事,我倒是真有些同情你。要故意受傷不說,還中了毒差點死,明明也不是個恩将仇報的人,又給人落下了那般印象……可憐啊可憐……”
“不用你管。”
黃瑜撇撇嘴,“我倒是可以不管你,徐黨可不會放着你不管。你回京也有些日子了,徐首輔應該也派人去找過你了吧?”
片刻靜默後,陸慎雲道:“找了。”
就在他醒來的第二日夜裏,徐延就派親信到陸府去找他了。那人來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有些昏昏沉沉的,才做了個夢,夢到了沈青辰拿刀顫抖的樣子,一張因緊張而幾欲崩潰的臉,慢慢變得專注、鎮定、細致,還有怕他疼而給予他的,溫和而帶着安慰的眼神。
“問你要那封信了?你都這樣了,他們也該信了吧?”
陸慎雲向沈青辰索要的信,并不是莫須有的,只不過是在他自己的身上罷了。
徐延有個遠親,任着武庫清吏司郎中,官職不大,卻在保定府侵占了民田一百頃。這事被一個禦史知道了,連上了三道奏折,結果奏折都卻被徐延扣下了。這位禦史也不怕得罪徐延,一條命拴在褲腰帶上就到了禦前面奏,皇帝知道了就讓戶部的人去核實,結果徐黨官官相衛,核實的結果是沒有侵占。
禦史不服,在家備好了棺材就又去上奏了,皇帝這次才派了錦衣衛會同戶部一起去查。
百姓的地被侵占了,可侵地之人并不會納稅,稅賦還是留在百姓頭上。等陸慎雲去到的時候,農民已經被逼成了流民和暴民,為了生存與朝廷對着幹。
既成了流民暴民,更是稱了徐延的心,巡撫衙門得了授意便派兵去鎮壓,很多人活生生地就被打死了。逃了的那些便心懷恨意,在路上設了埋伏偷襲朝廷的人,一看陸慎雲的穿着打扮分明就是個大官,于是各種鐵器、石頭、箭矢就都對他招呼。
陸慎雲出身錦衣衛指揮使世家,他自己十八歲也已是武狀元,對這些偷襲本也是能輕易避過的,就是因為那封所謂莫須有的信,他才故意讓自己受了傷。一直箭矢射進了大腿裏,箭頭沒入股中三寸有餘,要命的是,還帶了毒。
那封信是一個被侵了地的秀才寫的,內容就是那一百頃地三年來被侵占的詳細過程,包括田地原屬者是誰、牽涉的地方官都有誰、朝廷又是如何逼他們交稅等等,上面還有幾十個被侵了地的百姓的手印。
那麽多人敢侵地,不是因為別人不知道,而只是被侵地之人上告無門。這封信在那秀才臨死前,就被塞到了陸慎雲的手裏。戶部與他同去的官員一看就慌了,徐閣老交待的事沒辦好這是其一,自己也從這裏面得過好處這是其二,于是立馬就将這個消息快馬加鞭送給了徐延。陸慎雲以及他手中的信,就成了徐黨虎視眈眈的對象。
“那般處境下,也就你能咬牙讓自己中埋伏,一出苦肉計做得果斷又徹底,連命都差點丢了。”黃瑜喝了口茶,又給陸慎雲也添了一點,“換了我只怕是做不到,我怕疼,我還有妻兒,還有三個妾兩個通房。”
陸慎雲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端起茶來潤了潤幹澀的唇。
他是一個武将,打小習武,念的書并不太多,對絕對的是非曲直沒有太多的執念,覺得某些事情在某個特定環境下,性質是會變的。但是這些年來,看到皇帝一日日不理朝政,徐黨一日日坐大,被戕害的官員越來越多,他的心境就不再那麽平靜了。因為他不知道,這樣的局面什麽時候是個頭,徐黨究竟是做的太過分了,連他這冷血的人都要眯着眼睛看了。
所以他不想把信給徐黨,那個時候就只能做一出苦肉計,故意讓自己受了傷,好稱在回京途中因傷勢拖累,未能顧及信函,那封信遺失了。這雖不算是個好辦法,但是那般環境下唯一的辦法。
負傷回到京城,陸慎雲就遇上了沈青辰。徐黨的眼線遍布朝廷,既要做戲就得做得十足的逼真,所以他才三番兩次向青辰索要信函,甚至是抓來她身邊的人威脅她,這一切也都是做給徐延的眼線們看的。
不論徐延相不相信,他堂堂一個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都已經做到如此程度了,那老狐貍也不好再如何糾纏。
至于那封信,他暫不打算讓它曝光,因為僅憑它也奈何不了徐延。他會留着,等待他日或許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場。
“要我說啊,你天生就是別扭的命。”黃瑜又道,“這背後這麽多的故事,偏偏還不能說。對着救命恩人明明是愧疚的,還得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唉,着實可憐。”
陸慎雲的目光不由往門外飄去,仿佛還能在夕陽中看見沈青辰的背影。萍水相逢,他的命都被她救了,又豈止是萍水相逢呢……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陸大人是性情中人啊,這救命之恩是一定會報的。我就想知道,那小庶常的恩,你會怎麽報?”黃瑜一臉好奇地湊過來。
“不用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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