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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辰抱着十月下了車,聽他這麽說,推拒道:“老師,我帶了幹糧,我跟十月一起吃幹糧便好了。”

她的包袱裏有小窩頭,還有明湘給她做的燒餅,況且,在外頭吃飯還是太貴了。這幾個月她沒有的俸銀,只有二叔之前給的幾兩銀子維持生活。

宋越腳步停了一下,回頭道:“既把你帶出來,這一路上的食宿自是安排好了的。快跟過來吧,十月餓了,想吃點好的。”

青辰的窩頭和燒餅終是沒拿出包袱,師生二人再加一個車夫、一只貓在通州一家很熱鬧的飯館裏用了午膳。

宋越點的菜式都是通州的特色,幾樣河鮮山珍都很新鮮。見青辰喜歡吃口蘑,他還把那盤山雞炖口蘑換到了她面前。車夫雖是下人,但大約經常與他同桌吃飯,倒也不顯得拘謹,手中的白面饅頭就着煨牛肉吃得很快。宋越自己而是一貫的細嚼慢咽,世俗煙火五谷雜糧都沒損了他的清貴蘊藉。

吃飯的過程中,他們偶爾會說一些話,關于氣候,關于風俗,關于秋收……車夫還很認真地講了兒時撈魚捕鳥的趣事。

透過飯館的窗子,可見外面天高雲淡,秋意闌,路茫茫。

青辰只覺得這頓旅途中的飯吃得很舒服,耳邊雖也有嘈雜的人聲,但并不影響溫馨自然的氛圍。他們三個人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

在車夫吃第三個饅頭的時候,青辰抱起一旁等待的十月,喂它吃了些東西。十月“喵”地叫了一聲,吃得很開心。

宋越放下筷子看着他們,提醒青辰,“小心它的爪子。”

集會的地方就在通州縣城,離他們吃飯的地方不遠,飯後,馬車只又走了一會兒就到了。

這是一家叫“雲來”的客棧。

青辰下了車,只見客棧門口的小院裏已經停放了各種交通工具——馬車、馬、牛車、牛、驢、騾子……院子裏還擱了食槽,裏面放了草料。牲畜們彼此也不分什麽種類,相安無事地挨在一起進食,只偶爾聞得兩聲相似的叫聲,卻不是來自同一物種。

不知道的,大約要以為這是個賣牲口的集市。

宋越解釋道:“王門不問出身,門人又以年輕人居多,很多人官職不高,比較清貧。大家喜歡集會,一兩次倒也罷,次數多了就雇不起馬車了。”

青辰點點頭,其實她也是一樣的,只是這次跟着老師沾了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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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十月交給了車夫,然後看着這被大家從四面八方帶來的熱情包裹的客棧,扶了扶身後的包袱,心中隐隐有種擦去歷史塵埃的興奮。

打客棧內很快有人出來迎他們,這人生了副很寬厚的長相,正是與宋越通信的都察院右佥都禦史趙其然。

宋越帶着青辰與他打了招呼,青辰恭敬地拱手行了禮,“見過趙大人。”

他見青辰也不意外,只微笑道:“既都是心學門人,這些官場上的禮就不必了。其實你們金榜題名的時候,我還在禮部,确是見過你的,只是你沒見過我。”

宋越與趙其然說了幾句話,便道:“你帶她去吧。我便不驚擾大家了,先到二層處理些政務。”

他是王陽明的嫡傳弟子,江右學派的領導者,又是內閣次輔。青辰作為他的徒弟,這個起點其實是很高的。他不希望她因為這樣的高起點而錯失一些東西,所以想讓她先以一個普通心學門人的身份去接觸和了解這個學派。

趙其然點了點頭,對青辰道:“跟我來吧,不必緊張。”

進了客棧,只見室內和後院分了幾撥人,一撥七八個,圍着桌子在探讨辯論,氣氛熱烈卻不失和氣。

大家大約是見慣了新人,見了青辰也不好奇,甚至也不問,依然繼續讨論。趙其然還有其他事,先忙去了,青辰自己抱着包袱,湊到最近的一撥人外,搬了個圓凳邊聽邊看。

“‘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于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花樹雖自開自落,卻并非與吾心無關,我以為這句話是說……”

“不,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你看這另一句,‘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功夫說閑話,管閑事。’如果照你所說,豈不是要真的管閑事了。那什麽又是閑事呢,與幾無關的是閑事,可與國與民有關呢?”

“你們別忘了,還有一句,‘此心不動,随機而動’。先要靜心,而後善惡立辨,是不是閑事不就通曉了。”

大家各說各的見解和道理,青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從包袱中摸出冊子,就着膝頭記筆記。這時有個人湊過來道:“你好認真啊。”

青辰擡起頭,只見那人一身合貼常服,年輕的臉上落着一道陽光,很俊,年齡大約比她大一點。他的腕上系了根繩子,繩上串着一只狼牙,虎口上有刀劍磨出的繭。

她停了筆,道:“初次見面,我叫沈青辰。”

那人點點頭,“你新來的?沒見過你。入王門多久了?”

“……十多天。”

“那我算你師兄。”他說着,取了本冊子遞到她面前,“師兄記的給你看看?”

青辰不想遇到這麽熱情的人,心中高興,便點了點頭,結果接過冊子一看,“……”

那人抿嘴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送你了,我研究了好多天呢。你慢慢學吧,我先走了。”說罷,他便負起手出了門,直挺的背影看起來很是輕快。

那人在院中牽了馬後,在客棧門口回頭看了青辰一眼,片刻唇角一彎,露出一抹笑。

青辰看着他,又低下頭看了眼他的“筆記”,有點無語。這哪是什麽筆記,他就是畫了只大烏龜!

趙其然來了,見青辰對着手中的烏龜發呆,為她解釋道:“剛才跟你說話的那人叫藍嘆。永平衛的百戶,喜歡研究兵法陣法。你手裏這個,大約又是他研究的什麽奇形怪陣。他那人就是愛逗人玩。”

沈青辰聽了心中一震。

那個人竟是藍嘆。

史書中那個天才的将領,保家衛國的邊境大将、遼東總督,手握十萬大軍獲得功勳無數的龍虎将軍……

此刻的他,竟還是個不羁的俊秀青年。

青辰記得,王陽明除了是心學的創派人,還是個擅用兵法的軍事家,對待戰争亦有着一套自己的哲學。所以王門中雖是以文人居多,卻也不乏一些武将。藍嘆就是因此而入了王門。

望着空蕩蕩的門口,她不由想象,方才他策馬遠去,黃沙彌漫間,他仿佛是金戈鐵馬地上了戰場……

片刻後,青辰微微出了一口氣,收回思緒,把烏龜圖收近了包袱,繼續聽他人的探讨。

後面她陸續換着聽了幾撥人,宋越也一直沒有下來。青辰聽得認真,倒不覺時間流逝,屋外已是日頭一點點西斜。

她來到最後一撥沒聽過的人中間,只見有兩人正争得厲害。他們争的是一些非王門士子攻擊心學的言論,說心學充滿了權術和霸術,充斥着欲望而并不純粹,研究心學者,不過是想通過心學中的權術達成欲望罷了,而欲望在天理面前是低賤的,是該摒棄的。

正如朱子所言,應該“存天理、滅人欲”。

人群中有個年紀稍長者,見青辰聽得認真,又是副生面孔,便道:“你們先別争了,咱們也聽聽新來之人有何見解。”說罷便轉向青辰道:“這位小哥,你叫什麽名字,可也願意說一說?”

青辰一愣,頭一次參加集會,她原本只是想聽聽的,根本沒想到要在這些人面前發言。可是争辯的兩人已是停了下來,大家都翹首以盼地看着她。

“諸位前輩,晚輩叫沈青辰。”她定了定神,先介紹了自己。

“我以為,心學也許教會了很多人使用權術,但更重要的,是它教會了我們什麽時候不用權術。”

話音落,四座皆靜。

半晌邀她發言的那人才道:“你是何時加入此門的?”

“我是……半個月前。”

原來争辯的其中一人不無震驚,“只有短短半月?竟能得出此言……”

在座衆人面面相觑,繼而不由一口一個“妙”字。

邀青辰發言的那人又問:“那你是由誰引入此門的?”

青辰看了看恰來到她身邊的趙其然,趙其然笑了一下,代她答:“是宋閣老。”

“不怪不怪,原來是師從閣老。閣老果然具有伯樂之才,這些年發掘了不少的人才,今日這位确是叫我等自嘆弗如啊。”

此桌響起了一片“啧啧”聲,倒引得其他幾撥論學的人也側目望來。

青辰沒想到會引來這麽大的動靜,自知對心學的研究遠未及這些人,只是借用了他人的總結,有些不是太好意思。

正想說些什麽,趙其然便道:“諸位,今日天色已晚,論學便先到這裏吧。要趕着回家去的也該動身了,餘下的便到二層歇息吧,已吩咐客棧備了膳,稍後會送到各位的屋裏。”

秋冬交替,晝短夜長,青辰看了眼窗外,天果然已經快黑了。

老師還是不見下來,大約是還在二層忙碌。

趙其然送走了部分人,便領着青辰上了二樓,到最內側一間房門前停下,“宋大人說你們今夜會在此留宿,這是你的屋子。大人的,就在你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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