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避雪?
青辰看着雪還不是太大,本想拒絕,不想陸慎雲已轉身往廊下走,顯然,是想跟她說點什麽。
随行的公公很識趣道:“沈大人還是先避避雪吧,我先到吏部傳旨去了。”
看了看陸慎雲的背影,青辰點點頭,“有勞公公。”
廊下,陸慎雲按着繡春刀,看着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走向自己。風吹動了她的袍角,雪花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她的神色依然平靜溫和,目光依然澄澈純淨,沒有因為一夕之間平步青雲而發生改變。
乍聽朱瑞打算讓她兼任四職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是個武将,只知道一個優秀武将的遴選标準,并不太了解文官。一個優秀的文官應該具備什麽?是文采,是才智,是能言善辯的口才,還是腳踏實地的付出?
他只知道,他在朱瑞身邊很多年了,了解朱瑞的性子。皇帝雖是個懶散的皇帝,但也不至于如此兒戲。後來,他逐漸聽到了很多人對她的議論,那些人驚訝的神色,嘆服的口吻。
至此,他就了然了。
那個顫抖地拿着刀為自己續命的人,是個十分優秀的文官。
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材。
青辰來到檐下,擡頭看向陸慎雲,一身黑袍趁得他愈發孤漠,右眉下的疤痕在雪光中顯得有些肅冷,“陸大人可是有什麽話要同下官說?”
他垂下眸來,線條分明的薄唇張口道:“不要做官了。我養你。”
空曠的千步廊上,風號雪舞,天色混沌,讓陸慎雲的這句話顯得很不真切。
青辰一時怔住了,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知道她升職了,沒有恭喜,沒有祝賀,反倒是讓她不要做官了?
聽了後面的三個字,青辰就更懵了。她腦子裏立刻想到的是,她有四份俸祿了,還有皇上賞的一百兩銀子,她可以改善自己與父親的生活了,也可以還二叔二嬸的照拂之恩,不需要……誰來養。
她眨了眨眼,回道:“恕下官愚鈍,陸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惶惶亂世,奸臣當道……你是聰明人,應該看得比我明白。”他手扶在繡春刀上,目光有些淡漠,卻又蘊含着某種情緒,“按往常徐延的做法,對于你這樣有前途的新人,他會不惜一切地來拉攏你。你要是不從,他會不顧一切地來打壓陷害你……總之,朝堂太危險了。”
青辰靜靜地看着他,試圖理解他前言後語間的用意,能感到他是在提醒自己,可還是不理解他要養她一言從何而來。
見她有些困惑,陸慎雲抿了抿嘴,“……你救了我的命,我養你後半輩子,理所當然。”
青辰皺了皺眉,按自己的理解回道:“下官多謝陸大人的提點。只是……下官救了陸大人,不過是機緣巧合,那時下官也沒有把握一定能成功,若是失敗,便是害了大人。所以,大人不必覺得非要報恩不可,大人能提點我,下官已經很感激了。”
陸慎雲緘默片刻,才又開口,“……我們先不說報恩。”
青辰更糊塗了,“那說什麽?”
“我養你。”他執着地說着這三個字,用比之前更肯定的口氣,目光中也有了一絲熱切之意,嗓音卻依舊清淡,“以後,我不會娶妻,也不會納妾。只養你。”
“……”
“你想住在哪裏,就住在哪裏,我給你買宅子。”他說,“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也可以什麽都不做。只要,別做官。”
青辰的心中微微起伏。她似乎有些聽懂了他的意思,難以置信,他大約是……喜歡上了她這個“男人”。
風夾着雪,吹動了的黑袍,勾畫出他挺拔健碩的身軀。
陸慎雲對着眼前清俊纖瘦的人,繼續道:“我是個粗人,不知道怎麽對一個人好,也從沒對一個人好過。但我以後……會努力對你好。”
二十八年來,他沒有喜歡過什麽人,也沒有對什麽人表白過。所以,在想了這麽久的措辭後,“喜歡”兩個字,他還是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因為他不知道她會怎麽看他,會有多鄙夷他這種不正常的、不為人道的特殊喜好。
要不是那天黃瑜的那句話——“哪天你的心上人被人搶走了,叫你哭都來不及”,讓他忽然有了種失去的預痛感,今天這番話,只怕是會爛在他的肚子裏。
“陸大人,真的不必。”青辰明白他所指,卻并不點破,而是冷靜把表白劃回報恩,“大人是武将,是性情之人,下官知道大人是有恩必報的人。只是那件事實在不值一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大人守護皇上的安危,下官救了大人,也不過是為皇上盡一份心,如此而已。所以大人真的不必如此介懷。”
陸慎雲聽着,睫毛微眨。他能鼓起勇氣來表白,卻沒有勇氣事先想象表白的結果。
所以,眼下的景況說不上意外或是不意外,只是讓他不知作何反應而已。
有生以來,頭一次不知作何反應。
“陸大人,下官還得趕回翰林院。大人不介意的話,下官先行別過了。”說着,青辰拱手行了個禮,轉身步入了風雪。
迎風走着,青辰長長地吸了口氣。
陸慎雲的情意和好意,她都理解。可是不論她是不是喜歡他,他給她的歸宿,都不是她心中的選擇。
不論是在她科舉入仕的時候,還是在她埋下“做個好官”的時候,抑或是如今已經有了一定的平臺,她都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麽。
哪怕自己的力量是微薄的,她也要用上這一點微薄之力,為國家,為百姓做些事情。
這是她當年學這段歷史時的情懷,也是她現在親身經歷這個朝代的理想。
朝廷裏消息傳的快,在沈青辰與陸慎雲見面的時候,她升職的消息就已經傳到了翰林院。
原本大家的話題都還圍繞着過年,便是連最冷的北風都沒吹淡,只一會兒的功夫,話題的中心就被她取代了。
大明朝自有庶吉士以來,就沒有一個是在散館前獲得官職的,況且是一次四份,她是這麽多人中的第一個。萬裏挑一。
別過陸慎雲後,青辰踏着雪花回到了翰林院。
才走到課堂門口,忽地就有人從門口竄了出來,将她打大腿抱了起來。
是顧少恒。
顧少恒抱着青辰轉了好幾圈,她身上的雪碎亂飛。青辰回過神來,拍了他好幾下,顧少恒才肯放她下來。
徐斯臨坐在座位上,目光越過人群,微蹙着眉頭靜靜地看着他們。
對那個人而言,他只是一個普通同窗,普通得連朋友都算不上。所以,他無法像顧少恒一樣,以一種這麽親密的姿态,無賴地分享他的喜悅。不論從哪個方向去想象,他都無法接近,無法走上前,無法将那人摟起,無法那麽自然地任他捶打肩膀歡聲大笑。
青辰微低着頭走回座位,庶常們卻是齊齊圍了上來,滿臉豔羨,七嘴八舌地給她道喜。
顧少恒兩臂一展,立刻擋在了衆人前面,“你們都讓開點,別擠了我新上任的沈大人。”
孫四五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青……沈大人,你如今已是修撰了,不再是庶常了。那日後……我還可以請教你嗎?”
青辰點點頭,“我們一日是同窗,便一世都是同窗,這一點不會改變。所以,當然可以。”
透過人群的縫隙,徐斯臨隐約可以看見青辰,清俊的眉眼,雪光照印下白皙的臉頰。對每個人的問題,她都答得很認真,很耐心,并沒有因為升了官而頤指氣使。
其實他心裏跟他們一樣,是想上去跟她說話的,只是,好像又不知該說點什麽。若有個像去懷柔一般獨處的機會,就好了。
窗外,雪依然在飄。
等圍着沈青辰的人漸漸散了,徐斯臨猶豫了一下,走到她面前,低沉地只說了兩個字,“恭喜。”
青辰在收拾書冊,愣了一下後對他微微一笑,“謝謝你,徐斯臨。”
與此同時,鴻胪寺。
林孝進在官署內處理公務,遇上些自己不敢做主的事,正要去向上官鴻胪寺卿請示,才攜了卷宗站起來,便見長官已進了號房來。
他向他行了個禮,道:“杜大人,下官這正有些事務要向大人請示。”
來人卻擺擺手,只叫他坐,神情中帶着點含蓄的笑意,倒不像是上官對下官的神色。
林孝進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了,倒是極少見長官有這般神色,心下不免犯嘀咕,卻又想不到自己做了什麽可以令他如此。
“林大人前幾日一早出了外派,今日才回來,想必是還不知道這朝廷裏發生了什麽……”
聽了這一番話,林孝進才知道,自己家裏幫襯了多年的人……居然立了大功,還入了天子的眼,一次便被授了四份職!
林孝進在官場中浸泡多年,一聽到這番話,心裏立刻快速計較了起來。
四份職位同時授,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見皇上對青辰足夠重視。況且在這四份職裏,有兩個要職中的要職,非但意味着以後入閣的更添一分把握,更意味着從此有了東宮的勢力……了不得了,青辰這孩子如今是麻雀變鳳凰,一飛沖天了!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矣!
這般想着,林孝進既得意又暗自慶幸。得意青辰與自己沾了親,也慶幸自己有遠見,對形勢預估得準确,早兩個月前就開始關心他了。前兩日自己還命人給他做了兩身冬衣,早知道他這麽快就出息了,給他做一百件又有何妨!
“林大人,林大人,不知道你家這位沈大人,可有婚配沒有?若是沒有的話,我那小女兒年方十五……”看着陷入遐思的林孝進,鴻胪寺喚了他兩聲,卿開宗明義道。
林孝進聽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彎。
大家都是官場老油條,這寺卿大人當然也是個明白人。
兩榜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有這種頭銜,本就足夠吸引許多人求婚配了。此前是因為青辰出身貧寒,家境拖累人,又一直沒出什麽風頭,所以朝中的大員才沒怎麽看上她。
時至今日,她大展才智,這風頭出的足足的,又腳踏兩個極好的升遷平臺,傻子才不想拉攏她呢。
林孝進想,他這長官雖是個正四品,可家裏也不是什麽世家勳貴,房屋田産好像也不太多……一個四品寺卿的小女兒,配有這麽好前途的青辰,低了。
還可以有更好的。
這般想着,林孝進滿臉堆了笑道:“杜大人,青辰這些年是我看着他成長起來的,他家環境不太好,着實是不容易啊。唉,全靠他自己努力,如今他才終于苦盡甘來,也算皇天不負有心人了。杜大人青睐于他,有心結親,下官自然是感激不盡。可他是否婚配,下官年紀大了,着實是有些記不清……依稀記得他原在江蘇老家的時候,他二叔似乎為他訂過一門親的,只也不知現在還做不做數。大人,待下官先回去問一問吧。”
寺卿大人哪裏知道,沈謙根本沒為青辰說過什麽親,不過是林孝進的托詞罷了,便依然抱着希望道:“那林大人可要問清楚了,若是還未婚配,可記得我是今日就與林大人說了。可是趕了大早的……”
“诶,诶,好。”林孝進嘴上應的好,心裏卻是已向朝廷撒了張大網。
他得要好好計較計較,看看這滿朝上下,誰家的女兒是最好的。
是夜,青辰用完膳後,便忙着将新的官袍、烏紗帽、印章腰牌等都歸置好。
明天開始,她的身份就改變了,不必再到翰林院的講堂上課,而是直接到翰林院的後堂,她的號房裏任職了。
除了翰林院,她還得去戶部和工部報道。朱瑞怕她一下忙不過來,許她三天以後再到東宮。
不同的崗位,她要攜帶不同的印章和腰牌,不能帶錯。
忙好了這些,她便将還未抄完的《樂府詩集》拿出來抄。最近事情太多,她還沒能完成老師的懲罰,不免感到一點愧疚。
攤開詩集,青辰就想到了宋越。自懷柔回來後,她還沒見過他,現在她升職了,心裏有小小的激動,其實很想跟老師分享。
可他剛回到內閣,又忙着與倭國人談判,應該沒有功夫見她。
搖了搖頭,她開始提筆蘸墨。
蘸了墨的筆還沒落下,青辰望着詩集上的字,怔了一下。
卷二十五,《木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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