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青辰站起來,揉了揉又冷又疼的膝蓋,理了理袍子,步入大殿。

朱祤洛坐在書房裏的太師椅上,身邊的桌子上擱着一盞熱茶,還有他的金項圈。他的右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掌心向上攤着,五指微微蜷起,握着青辰讓人捎給他的那捧雪。

雪叫屋內的暖氣融化了些,晶瑩的雪水順着他的指縫滴了下來。

王立順怕他凍了手,找了塊幹帕子要給他擦,他卻是握得更緊了些,搖搖頭道:“我不冷。”

青辰心道,他倒是個感性的孩子。

朱祤洛視線落在青辰身上,半晌淡淡開口,“你怎麽知道本太子一定會見你。”

青辰微垂下頭,平靜道:“太子殿下思母心切,聽到與陳皇後有關的詩,再看到這雪,一定會好奇臣是怎麽知道的,就會召臣進殿詢問。”

被說中了的心思,他不由擡起頭來,還未完全長開的俊臉上雙眸幽黑,“你如何就知道,我是在想母後?”

“殿下方才站在大殿外,迎着風向西北面遠眺,看的方向,正是陳皇後曾經生活過的坤寧宮。” 青辰徐徐道,輕緩的口氣以示對逝者的敬重,“況且,殿下的手裏還握着這金項圈。這項圈太小,只能叫五歲以下的小兒佩戴,上面還墜着長命鎖,想來是當年陳皇後贈予殿下的。是以臣想,殿下一定是在想念生母陳皇後。”

朱祤洛抿了抿嘴,微垂的眉毛半遮住眼睛,看着手裏的雪一點點化成水,變得越來越少。

沉默了片刻,他擡起頭來看她。他沒想到,僅僅是一次遠眺,一個項圈,就能讓眼前的人猜中了他的心思。這個人竟有如此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的內心。

“那為什麽是那句詩?”

“‘卻入空巢裏,啁啾終夜悲。’出自白居易的《燕詩》,講的是孝道與輪回。臣看了一些翰林官給殿下講學的記錄,殿下曾兩次提到了這首詩,所以臣猜想,這首詩一定在殿下的心裏有很重的分量。”

青辰看着他慢慢陷入回憶的小臉,繼續道:“臣查看了《明實錄》,知道殿下年幼時曾生過一場大病,陳皇後不眠不休連夜照顧,殿下才終于轉危為安。陳皇後她很愛殿下,也很害怕失去殿下,就将她的愛意寄托在了這一首詩裏,教殿下念了這《燕詩》。殿下心純慈孝,一定是常常想起陳皇後,才會忍不住提起此詩吧。”

一旁的王立順聽到這裏,面色已是微變。他沒有想到一個才升職三天的人,竟能知曉這麽多關于太子的事,一時有些措手不及。

太子朱祤洛自小失去了母親,父親朱瑞又對他不上心,所以他的內心其實是很孤獨的。慈慶宮很大,伺候他的人也很多,但沒有幾個人真正關心過這個少年的內心。在冷冰的宮殿裏,他是太子、是儲君,有很多人觊觎、謀算他的位置,逼得他早慧早熟,過早地面對人情世故,可他的內心其實還是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青辰的這番話,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內心。因為這一戳,兩人間的距離勢必就拉進了。

身着黃龍袍的少年擡起頭來,看着眼前大他十歲的半個老師,“那你又怎麽知道母後愛雪,讓人送了這一捧雪進來。母後她……已經走了很多年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了。”

“殿下,臣此前是翰林院的庶常,會幫修撰編修們一起修書。陳皇後這一段實錄,臣有幸曾參與修訂過。臣知道,陳皇後生前最喜歡雪,還跟殿下說過,若有一天她去了,希望殿下能以白雪祭之。可惜的是,她是在夏天離開的。”

青辰繼續道:“人的喜好,往往會昭示內心。雪花純淨、晶瑩,聖潔而不可亵渎,陳皇後也是這樣,有一顆善良而純潔的心。殿下因為愛母後,所以也喜歡雪,在去年的生辰宴上,您就做了一首《挽雪》。”

朱祤洛靜靜地聽着,手裏的雪已是化盡了。

眼前人的聲音清潤而平緩,面色很溫和,鼻尖因在殿外跪了一會而有點泛紅,目光清澈、誠懇。

他一直以為她能入父皇的眼,得到了四份職,是靠着徐黨,是因為她是一個擅于投機取巧阿谀逢迎的人。他從小就長在這紫禁城裏,身處政治漩渦的中心,不論是前朝還是後宮,這種人他都看得太多了。

可是他從來也沒有看過,一個鑽營的人,既能依附于徐黨,還肯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去看那麽多卷冊,甚至是連他提過一首普通的詩都能記住。

想到這裏,朱祤洛皺了下眉,略帶稚氣的眉眼間現出一絲困惑,紅唇抿了抿。

難道是傳聞并不準确,他誤會這個人了?可是王立順也說過,這個人向來與徐黨來往甚密,徐斯臨還逼着他給她道歉,那麽多人都瞧見的……

朱祤洛想不明白,只覺得眼前這個要陪他很久的臣子,跟以往他所接觸的有點不一樣。但是究竟有什麽不同,他一時又說不上來。

“你退下吧,本太子乏了。要歇息了。”

“是。”青辰應着,從随身的包袱裏取出三本冊子,擱到他手邊的桌面上。

朱祤洛瞟了一眼,“這是什麽?”

“一個關于孝道的故事圖冊。供殿下閑暇時放松心情。”

朱祤洛身為太子,他的童年與普通孩子的童年是不一樣的。因為以後要繼承一國大業,所以他的生活都被填得滿滿的,每天都要學習很多經文,很多國策,知曉天下發生的事。而因為母親過世得早,他沒有什麽外戚可以倚靠,鄭貴妃又生了五皇子,因此他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所以,這孩子平時是很累的。

一味的重壓不利于他的心理健康,他需要适當的放松。實錄上也記載了,這孩子平時的笑容很少。所以,她把給林嶼看過的《葫蘆娃》給帶來了。

朱祤洛翻開了她畫的漫畫,一時便被新鮮的畫法和裏面的內容吸引了去,看了一會兒後才道:“這是你畫的?”

青辰點點頭。

“為何這女子身後有蛇尾?”

“因為她是蛇精。”

“她是好人,還是壞人?”

“殿下再往後看不就知道了……”

王立順看着朱祤洛看漫畫時認真的表情,臉色是越來越難看。

青辰管不了那麽多。她只知道,朱瑞信任她,讓她來輔導這一國的儲君,她就會盡她所能履行好本職。

幾天後,逢青辰休沐。

她答應了宋越的邀請,要到他家裏過年,于是他便提出要跟她一起去買些年貨。約好的日子就是今天。

在此之前,青辰先給沈謙去了封信,說是要晚些才能過去授課,以免他等她。

昨日夜裏下了雪,到了天亮時方停。青辰晨起開門時,只見積雪落滿了屋檐和庭院,凋盡的枝桠上也挂了白,陽光一照亮盈盈的。雖然有些冷,但天氣很清朗,淡藍色的天空中漂浮着棉白的雲朵。

她才将老爹安頓好,掃了掃院中的雪,宋越的馬車就駛到了,倒是比約好的時辰還要早一些。

宋越下車後,一眼就看見了在庭院中掃雪的身影。她穿着綠色的棉長袍,腰間系了布帶,脖頸處露出潔白的中衣領子,顯得溫雅而素淨。

沈青辰掃完了雪,挺直身板舒了口氣,正好也看見了不遠處的宋越。他高大的身軀沐浴着陽光,雪地上是一道長長的淡影。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宋越就對她招招手,“走吧!”

馬車跑起來,車廂一颠一颠的,很快就到了集市。快得兩人都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只宋越問了青辰到東宮任職的情況,青辰大致說了一下,又反問了一句“老師最近還是那麽忙麽”。宋越答:“嗯。”

然後青辰一句“忙還有時間來買年貨”想了想,沒問出口。

集市上很熱鬧。

沿街的店鋪裏進了許多年貨,貨物堆積琳琅滿目,大多用紅紙包着,放眼望去一大片喜慶的大紅色。

行走的挑夫、騾夫也不少,籮筐板車裏也都裝得滿滿的,什麽雞鴨魚肉、五谷雜糧、糕點果子、對聯窗花、燈籠爆竹……應有盡有。

路邊的積雪厚的能沒過膝蓋,可這一條街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流溢着來往人們即将過年的喜悅,倒是一點也不覺得冷。

沈青辰跟着宋越進了集市,擁擠的人潮很快就把兩人擠到了一起,不剩什麽距離。他的馬車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向來步子快,今日卻放慢了很多,很認真的在逛街。走了一會兒,他便側過頭來問:“往年過年,你都買些什麽?”

青辰一直囊中羞澀,其實也買不起什麽,“買些肉,菜瓜,還有紅紙。”就這三樣,再沒有其他。她買的肉也很少,每頓飯才做一點點,有些葷腥的味道已經很好了。

“紅紙?”

“……我用來寫對聯。”

宋越目光微閃,看着她,“你的字……”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寫的不是太好,不過也沒什麽人看。”

“今年我給你寫吧。”

她怔了一下。

他的書法如此精妙,再加上是閣老,他的墨寶只怕旁人都是要精心收藏起來的。現在他要送她對聯,那她到底要不要把它貼到門上呢?

貼到了門上它們就會被風吹雨打,可若不貼,對聯就失去了它本身的意義……

有點糾結。

兩人走到一家雜貨鋪前,宋越停了下來,讓店家包了些紅紙,然後就拿起窗花來看,“挑些窗花吧。”

青辰點點頭,“好啊。”

櫃面上擺了許多樣式,青辰看見他先拿起了一副五子登科的,上面五個小娃娃笑容可掬,很是可愛。後來他又拿起了一副仙童捧桃的,也被剪得栩栩如生。再後來又是一副牧童騎牛的,阖家歡的……每張裏面都有小孩子。

她還以為他會挑些歲寒三友、四君子什麽的呢。

青辰看着他挑窗花的模樣,俊逸的面龐在陽光下微微發着光,對着窗花思考的樣子認真得不得了。

他挑完了,選了很多張出來擺到一邊,然後側頭問她:“你選好了?”

“嗯。”她就是随便拿了幾張。

“看看我挑的這些,好不好?”

“挺好的。”窗花嘛,只要不是剪壞了,都難看不到哪裏去。

宋越點了下頭,又繼續挑其他的東西,看了一會兒,指着一個黑不拉叽的香筒問她:“這個好嗎看?”

青辰想到他那間書房已是一片烏沉之色,該點綴些明亮的才好,便指了另外一個淡綠色回紋的道:“我覺得這個要好一點。”

他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讓店家取了過來,“這個好看?”

“嗯……比方才那個要好些。”

他點點頭,“那就買這個。”

後來,宋越又看到了個漳絨的墊子,便又問青辰,“這個墊子還可以?”

青辰打量着那墊子,土黃色的,繡的是只黑色的畫眉,鳥的眼睛卻用的是紅絲……真的不怎麽好看。

他的眼光真的是越來越……

她忍不住拿了個別的,放到他手裏,“那個不太合适你,我覺得這個青竹紋的要好些。”

他把兩個都拿起來看了看,很認真地比較,看樣子是不太明白繼香筒之後,自己的審美錯在了哪裏。

店家笑了笑,指着青辰道:“還是這位小哥的眼光好。好多人都說,這個墊子是這裏面最好看的。”

宋越點點頭,終于肯擱下他那個土黃色畫眉的,指着青辰挑的道:“要這個。”

青辰忍不住微微一笑,然後問:“店家,這些紅紙、窗花、香筒和墊子,一共是多少銀子啊?”

那店家飛快打了算盤,報了個數。青辰便取了荷包,準備付銀子。往年她沒有錢買年貨,今年她得了朱瑞的賞銀,買這些東西足夠了。

宋越靜靜地看着她的一系列舉動,在她把銀子擱到櫃面的前,終于忍不住捉住她的手腕,“幹什麽?”

青辰笑笑,“到你家過年,年貨當然應該由我來買啊。”

宋越靜靜地看着他,片刻後淡淡開口道:“這些東西是我要買的,你掏錢做什麽,要包養閣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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