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方家哥哥
9.方家哥哥
方預衡後來和王清通了兩回電話,知道陸師傅的工坊出事,也知道陸師傅因為這件事十分自責,打算做完手上的活,就把工坊交給大徒弟。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以為這件事對小五的影響不至于特別大,但次年春天爺爺壽宴他回國,在酒桌上聽聞“仙壽恒昌”會是陸師傅的封山之作,此後他不會再有任何作品面世,這座玉山的價值在暗中又被估高不少,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細細看了這座翡翠玉山,人間和仙境渾然天成,雕工之精微,意境之高遠,讓人嘆為觀止。
翡翠的光澤不像寶石那樣搶眼,但由內而外的瑩潤,讓它更具東方奢侈品的特質——天人和諧,含蓄隽永,難以用價格衡量。
方預衡越看,越難以理解,擁有這樣高超技藝的陸師傅,為什麽要隐世?難道其中的事情并不是他所知曉的那樣簡單?
他到底也才十九歲,沉不住氣,第二天就開車去了趟揚城,不過小半年的時間,陸家的工坊已經和他第一回來時大不一樣,門寬了高了,還有人看守,他進不去,在外頭向裏看,能看到院子裏搭起了雨棚,比起先前擁擠局促了不少,銀杏樹像被逼到了角落裏,但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驕傲,筆直地站着。
他回車上給王清打了個電話,說自己來揚城看外公外婆,順路約他出來吃個飯:“要不是你,我哪能那麽順利請動你師父,這飯一定要吃的,我回來就惦記着請你吃飯呢。”
“行啊,正好我這也閑得很。”
“你把小五也叫上吧,當初我說想看畫稿,她就把畫送我了,我挺不好意思的。”
電話那頭,王清“啊”了一聲:“哦,沒跟你說過,小五跟她媽媽搬去陵州了,你想請小五吃飯啊,早說嘛,過幾天我去陵州出差,咱們在陵州約呗。”
方預衡沒想到這麽不湊巧:“我明天下午的飛機,這樣吧,你把她電話給我,我給她送點東西去。”
王清把小五的號碼發給他,轉頭倒忘了他一開始是說要請自己吃飯的。
方預衡又問:“小五搬去陵州了,玉雕課怎麽上的,是她周末回來,還是陸師傅去陵州教?”
王清嘆氣:“唉,陸師傅不教了,給她物色別的老師呢,不過按照我家小五的脾氣,以後恐怕不會理他了。”
方預衡皺眉:“為什麽?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啊,但我感覺陸師傅和沈家有別的事,他不肯說,我怎麽都問不出來,可是不管他們什麽事兒吧,和小五有什麽關系呢,至于嗎?”
連王清都不知道原由,方預衡就更難知曉了。他去外婆家轉了一圈,又開車回陵州,高中生周末也上課,他打小五電話,竟然是她媽媽接的,葉傳蓮對他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你也太客氣了,還專程給她帶禮物。”
“她的畫我很喜歡,以前沒有研究過國畫,異國他鄉的反而感興趣了,應該好好感謝她的。也不是很貴重的東西,是我在古董店淘的兩件玉制品,感覺是早些年流落海外的,我不懂玉,送給懂的人,起碼能辨個真假嘛。”
葉傳蓮聽到,心中一動,小五對她爸爸還是很抵觸,不願多說,讓別人和她聊聊玉石相關的事情,會不會對她有啓發開導?
“這樣吧,小五今天不上晚自習,我們約在她學校附近一起吃個飯,怎麽樣?”
“行,這回就我來定地方吧。”
葉珎現在已經轉到陵大附中借讀了,她小舅媽家關系比較硬,但學籍也不是那麽快能辦妥的,所以暫時是借讀生,學習生活已經慢慢步入正軌。這裏的學習壓力比起老家的學校要小一點,課程安排得沒有那麽緊,起碼體育課還沒有被擠占。
像她這樣的借讀生也不稀奇,她們班上一共有三個借讀生,本省外省的都有,葉珎不愛說話,開始總是獨來獨往,班上同學看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很少主動跟她搭話玩笑。開學快倆月,她才和另外一個借讀的湘妹子玩到一起。
唐樂佳的父母在這邊做生意,她是湘省的,戶籍和學籍辦起來更費勁,她家裏其實還想讓她适應看看,如果跟不上這邊的節奏,就回老家高考,所以她借讀生的身份保持了挺長時間。
她倆能玩到一起去,首先是因為愛吃零食,老是在小賣部碰到,索性就常結伴。其次是因為她倆一個最高,一個最小,又都是借讀生,是老師特別愛點名關照的那種特殊面孔,上課被抽到的頻率太高,成了難姐難妹組合。
周六傍晚放學,唐樂佳約葉珎去她家吃飯:“我奶奶來看我,她做飯可好吃啦,你不是說你沒吃過湘菜嘛,跟我回去吃呗,吃完我送你回家。”
葉珎可心動了:“那我給我媽打個電話問問?”唐樂佳已經把她新買的諾基亞給她扔過來:“快打快打。”
兩個人手拉手往外走,葉珎電話還沒撥出去,就看到媽媽在校門口朝自己揮手:“哎,我媽來接我了耶。”
葉珎拉着唐樂佳朝媽媽跑過去:“媽,今天怎麽來接我放學?這是我的好朋友,坐我後桌。”
“阿姨好,我是唐樂佳。”
“你好你好,哇,你個子好高,好漂亮啊。”
“嘻嘻,阿姨您真會誇人。阿姨,我想請葉珎去我家吃晚飯,我是湘省人,說好請她吃最正宗的湘菜。”
葉傳蓮看到女兒滿臉期待,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樂佳,今天我要帶葉珎去和一個朋友吃飯,已經約好了,下次你們再約好不好?”
“這樣啊,”唐樂佳攬過葉珎,“看來今天是去不了了,咱們下周再說。”
葉珎雖然不知道媽媽約了誰,但挺遺憾吃不上正宗湘菜的:“好吧,下次再說吧。”
“那我走啦,阿姨再見。”
“再見,路上小心。”
目送唐樂佳離開,葉傳蓮拉着葉珎往路上走,葉珎努着嘴巴:“這麽突然的,和誰吃飯呀。”
葉傳蓮輕笑:“你猜猜看啊,不過你絕對猜不到。”
葉珎看媽媽挺樂和的,首先排除了陸師傅,他的電話媽媽都不樂意接,肯定不是他:“小舅舅中彩票啦?”
“不是。”
“不會是媽媽你的初戀回國了吧。”
“又耍貧嘴,你媽我相親就結婚了,哪來的初戀。”
“那……三哥來陵州啦?”
“也不是,我感覺你猜不出來,那不如公布答案吧。”
“我再猜猜。”
“給你一個提示,是陵州人。”
“嗯……”葉珎單肩背着包,有點滑下來,她下意識擡胳膊背好,正低頭尋思答案呢,旁邊忽然有個人說話:“書包給我吧。”
葉珎驚得一抖:“吓死我了!”
方預衡忍着笑,伸手拿過她的書包:“這麽難猜嗎?你認識很多陵州人啊?”
葉珎呆愣了一下,回頭拉了拉媽媽:“請他吃飯怎麽不提前告訴我?真夠臨時的。”
“小方從國外給你帶了禮物,他這次回國就待幾天。”
“禮物?為什麽給我帶禮物?”
方預衡自己回答:“之前你不是送了我一副畫,我非常喜歡。這趟回來才知道你們來陵州了,賞個光讓我請兩位女士吃頓飯,盡盡地主之誼呗。”
“還有這種好事,去哪吃飯呀?”
“不遠,開車過去五分鐘。”
鳳凰酒店是陵州比較老牌的酒店了,餐廳的飯菜說不上多好吃,不功不過吧,勝在位置方便,包間環境也不錯,因為是酒店餐廳,周末人也不是很多。
葉珎還覺得挺新奇的,她沒來過這樣的酒店,一路被漂亮的服務員姐姐領着進包間,輕聲細語地推薦菜品,詢問忌口的食材,和尋常餐廳飯館的服務很不一樣:“在這裏吃飯是不是挺貴的?”
方預衡把放着禮物的紙袋遞給她:“今天有點趕,沒來得及做功課,下次盡量挑東西好吃一點的店請你們吃飯。”
葉傳蓮心道,一來一往就差不多了,哪有那麽多下次,葉珎比較天真:“挑好吃的比較重要,不用選太貴的地方啦。”
葉傳蓮笑道:“可真是初心不變,打小就嘴饞好吃,小時候聽他幾個師哥背書,那麽多話,就學會一句‘十斤獅子九斤頭’,本來是行話,說雕獅子要頭重身輕,結果她記住了,回來學給我聽,鄭重其事地說‘媽媽,十斤獅子能做九斤獅子頭,以後讓我多吃一點’,饞得要命。”
方預衡沒忍住笑出來了聲:“愛吃甜愛吃肉,她倒是不胖。”
“體質好吧,我也不給她多吃,沒少說我是壞媽媽。”
葉珎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把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轉移視線,這是一個金漆的木盒子,做工精美,蓋面镂刻花好月圓的圖案,她以為禮物就是這個盒子,拿在手上仔細看了又看:“這個木匣子應該有些年頭了,雕工很精湛,你知道是哪裏的工藝嗎?”
盒子是跟裏頭的東西一起淘來的,不過方預衡沒太在意:“好像是南邊的東西,我也不太懂。”
“是潮州派的工藝,潮州的木雕漆工和揚派差別挺大的,揚派不愛貼金,畫漆勝過雕木,可能揚城漆木做家具的歷史比較久,更愛淺凸的紋樣,尤其這種朝上的面,大多光滑平整,镂雕紋容易落灰進塵,不好打理,你看花紋邊角的磨損程度,一眼看,大幾十年還是有的。”
“說是民國貨,你還懂木雕?”
“非遺一家親嘛,雖說隔行如隔山,但也有相通的地方。揚城木雕漆器也很出名的,你要買漆木物件去揚城的漆木廠就行,好東西多得很。”
“行,知道了。你也別抱着盒子看了,東西在裏面。”
“啊?還有啊,我以為就是這個呢。”
打開盒子,把裏頭蓋着的紙花拿開,又揭開一層絨布,海綿墊子上嵌着一豎一橫兩個不大的玉器,一枚白玉紅皮的翁仲,一枚白玉卧姿麋鹿。
葉珎盯着,忍不住龇牙吸氣:“嘶,不會是古董吧。”
方預衡道:“我是看不出真假,在店裏看到的時候覺得挺有意思的,小物件,送你随便玩玩。”
葉珎先拿起白玉的麋鹿,正好一個手掌寬,她掂了掂重量,又握了握:“挺潤的,光澤也柔,”她舉起來看了看,“可惜沒有手電筒,不然能看看內裏,這鹿蜷着腿,比較像宋元時期的卧姿,雕工沒有現代機器的痕跡,這八成是真貨呀,方家哥哥。”
方預衡輕笑,今天陵州揚城兩頭跑,本來挺累的,聽到這聲“方家哥哥”,再累也值了:“還叫我撿上漏了,挺好。另外那個東西看着挺怪的,古董店的老板也不清楚是什麽,你認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