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除夕守歲

雲小魚去禦膳房取糕點,順便看望王二,回到昭陽殿茶房的時候明月還在。雲小魚先把小糕點盒子藏到昭陽殿的宮女房,然後把大點心盒子交給了李公公。

這位李公公叫李德順,四十歲上下,從熠王繼位開始就服侍熠王,是宮中輩分最高的禦前管事太監。他見雲小魚放下盒子就想走,叫住她道:“回來,雲小魚,你既然都拿來了,那就給陛下送過去吧。”

雲小魚笑着搖頭道:“多謝李公公,可我膽子小,見到陛下害怕,你還是讓別人送吧。”

李德順背着手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問道:“你是傻呢,還是太聰明?這可是個機會,要是陛下一眼看上了你,那你可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別的宮女都搶着往陛下跟前湊,你怎麽還帶往回縮的?”

雲小魚嘿嘿一笑:“李公公,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現在着急出宮,在陛下面前露怯可怎麽好?我……我得趕緊去了。”

李德順讓她噎得說不出話:“這,這……你這個丫頭……”不等他說完,雲小魚趕緊陪了個笑臉,一溜煙地閃身走人了。

雲小魚找到明月,拽住她就往出走,明月問道:“你這火急火燎的去哪兒呀?”雲小魚也不答話,徑直把明月拉回宮女房,拿出那盒點心,先調皮地看了明月一眼,接着慢慢打開盒子,遞到明月眼前。

明月“呀”了一聲,眼睛都亮了:“這是禦膳房的點心,你從哪裏弄來的?”

雲小魚得意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喜歡不?”

明月忙點頭:“喜歡死了。”

“那就盡管吃。”說着二人每人挑了一塊,美滋滋地吃起來了。

吃到一半,忽然一個小宮女從外面急火火地跑了進來,兩人吓得趕忙把糕點藏到了身後。

小宮女卻并沒注意到點心,她一看見雲小魚,先是自語道:“咦?奇怪,你還真在這裏。”然後對她說道:“雲小魚,外面有人找你。”

雲小魚問道:“是誰找我?”

小宮女似乎有些不高興:“我怎麽知道他是誰。叫你就是了。”

雲小魚只好站起身,給明月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藏好了”,然後就走了出去。她走出宮女房,發現李仕明站在門口,有些吃驚,幾步走到他跟前問道:“李有才,你怎麽到這兒來了?這裏男子是不能進的。”

李仕明道:“我不進去,站在這裏說兩句就走。”他看了她兩眼,忽問:“你在裏面偷吃什麽呢?”

雲小魚一驚,心想:“他怎麽知道的?難道神機妙算到了這個地步?”想着,含含糊糊道:“什麽都沒吃。”一臉的欲蓋彌彰。

李仕明一指她的嘴:“還說沒吃,都沾嘴上了。”

雲小魚這才反應過來,忙伸手在嘴上噼裏啪啦一頓抹,然後問:“好了麽?還有麽?”

李仕明笑道:“沒有了。”

雲小魚嘆了口氣:“這都能讓你看見,我偷吃點東西容易麽。”

“吃便大大方方地吃,為什麽要偷吃?”

雲小魚一聽這話立刻高興地說:“我剛才去看王二了,是王二給我的。”她又壓低了聲音:“這是禦膳房的點心,得偷偷吃。”

李仕明聽罷笑道:“那确實是要偷偷吃。王二他還好麽?”

雲小魚把王二的情況說了下,李仕明道:“那就好。我這次來,也是有東西要給你。”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布袋子,看着沉甸甸的,遞給雲小魚道:“這個給你,你收好了。”

雲小魚接過來:“這是什麽?”

“銀子,我和長志各湊了一些,是給你的。”

雲小魚瞪大了眼睛:“為什麽給我這麽多銀子?”

“給你用來打點人情的。”

雲小魚好奇:“我跟她們都不相幹,也沒什麽要求她們的,有什麽人情要打點?”

李仕明微微一笑:“你現在馬上就有個要打點的地方,回去先給剛才那報信的小丫頭些碎銀,懂麽?”

“為什麽?”

“你不給她,怕是她就要到處說你閑話了。”

雲小魚皺起眉頭:“她會麽?”

李仕明反問道:“她為什麽不會?”

雲小魚沉吟不語。

李仕明道:“收好這些錢,該用的時候就用。不要都買了吃的。”見她聽話地點了點頭,他說道:“那我這就走了。我來這找你确實不宜讓人撞見。”

雲小魚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我是偷跑回來的。”

李仕明沒有答她,卻道:“所以你也要快些回去。”說完做了個讓雲小魚回去的手勢,轉身就走了。

雲小魚揣好銀子,回到房間,見明月和那個小宮女還都坐着。

雲小魚給明月使了個“等我下”的眼色,然後走到那個小宮女身邊坐了下來:“妹妹,剛才麻煩你幫我傳信,真是謝謝你了。”說着将一把碎銀塞在了小宮女手裏。小宮女本來剛要說什麽,感覺到手裏的是銀子,立刻把要說的話停住了。

雲小魚道:“我聽說你妹妹最近也要進宮,裏裏外外總有開銷,這些錢你就先拿着。”那小宮女嘴張了張,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錢,沒再說什麽。

雲小魚又道:“我家裏也有姐妹,知道姐妹之間的挂心。這些錢先花着,回頭有困難再跟我說。”那小宮女臉色柔和了許多,過了半天,輕嘆道:“要是我身邊都是你這樣貼心體己的姐妹該多好,那就……那,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雲小魚忙道:“本來就不應該客氣。”

看那小宮女歡歡喜喜地出去了,雲小魚回到明月身邊坐了下來。明月挑眼看了她一眼,問道:“剛才可不是你的風格。誰教你這麽幹的?”

“不管是誰,這人總是為我好的。”

“不錯,教你這麽幹的人是為你好。在這宮裏,交朋友永遠要比樹敵強,哪怕所謂的友誼是靠利益支撐的。”

雲小魚聽罷瞧着明月認真道:“可是明月,我覺得你不同。我從來都沒有把你跟她們劃在一起。”

“我也是,你一來,我就感覺你跟她們都不一樣。我跟你在一起呆着舒服。”

雲小魚頑皮一笑:“那我們是不是能接着吃了?”

明月笑道:“我一直等着你回來呢!偷吃東西,得兩個人一塊吃才好吃。”

雲小魚吐着舌頭一樂,兩人想笑又不敢大笑,頭對着頭,又吃得歡天喜地起來。

轉眼就是除夕當日了。

晨起熠王帶着皇親國戚、衆嫔妃先去祭天,傍晚在正德殿舉行盛大家宴。但對雲小魚一衆宮女來說,這卻意味着徹夜不眠,要一直守歲到第二天天亮。像雲小魚這樣級別的宮女,如果不是專門在家宴上侍候的,連遠遠看一眼的份兒都沒有。

年三十這一天過得很快,等雲小魚忙完手裏的活兒,正德殿的家宴已經開始了,在昭陽殿若仔細聽,能聽見遠處隐約傳來的樂曲聲,想必席上此刻一定正在推杯換盞,歌舞升平。

雲小魚和明月守在昭陽殿,兩人點了盆火,坐在一邊烤手取暖,小太監和領班在後面偷偷喝酒。

明月本來是可以去正德殿侍候的,但她不去,要留下來陪雲小魚過年,她說:“那地方有什麽好去的,熱鬧也不是過給咱們的,如果再失手打碎了東西,命就沒了,還不如咱倆在這裏優哉游哉地過年。”

雲小魚樂道:“真好。我有今秋的花生,咱們烤着吃好不好?”

明月拍手道:“好啊,你快去拿來。”

雲小魚拿了花生來,兩人就在火盆邊一邊閑聊天一邊吃烤花生。

到了深夜,整個皇城又開始落雪。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雲小魚和明月都不出聲,各自看着紛飛的雪花出神。

看了一會兒,雲小魚問道:“明月,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家。想我爹娘和我弟弟,想他們在家過年想沒想我。”

“肯定想。”

“那你呢,你在想誰?”

雲小魚沒說話,但她腦海裏卻浮現出了袁長志、李仕明和王二的樣子。她原本以為同在宮裏好見面,沒想到實際情況比她想的要麻煩得多。而此刻他們三個都在做什麽,年又是怎麽過的呢?

雲小魚想出了神,忘記了明月在問她問題,直到明月碰了碰她問:“小魚?”她才反應過來。

明月問:“你在想什麽,想得那麽出神?”

雲小魚淡淡一笑:“胡思亂想罷了。”

明月也沒追問,兀自感慨道:“在這宮裏啊,一年一年就這麽過去了,今年是我在這裏的第六個年頭了。年年都有新人來,也有舊人去,呆久了你就會知道,這人情淡薄起來,真是淡薄。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說的就是這回事。”

“這地方人情真這麽淡麽?”

明月剝了一顆花生放在雲小魚手上:“我不說別的,就是去年除夕當晚,後宮死了個妃子。陛下嫌喪氣,連死因都不問,人死了也沒人管,就在那兒放着。那是大年三十,萬家燈火,到處喜氣洋洋,那可憐的妃子就獨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我這心裏一想到就絞着疼。不知道是誰家的女兒,這算什麽?她爹娘知道了得多心痛。”

“宮女太監呢?怎麽就沒人管管?”

明月冷笑一聲:“一個陛下嫌棄的妃子,誰還會理?最後還是貴妃娘娘于心不忍,怕放久了臭了,找人收拾了。”

“那最後是怎麽安置的?”

“還什麽安置,連安葬都沒有,拿個破毯子卷着就給扔到宮外了。皇後娘娘還說不許張揚,因為那妃子是除夕夜死的,嫌不吉利。好好的一個女子,生無人過問,死無人知曉,一輩子就斷送在了這深宮之中……唉!聽說那妃子死後,好幾個人都在宮裏見到了她的冤魂……”

雲小魚吃驚道:“真的?”

“真的,好多守夜的宮女太監都看見了。後來傳到陛下和皇後娘娘那裏,把說過這話的人都打死了。後來就沒人敢提這個事兒了。但那妃子住過的寝宮到現在還空着,沒人敢住。”

雲小魚聽完心中有些傷感,她慢慢剝了會兒花生,忽問:“明月,你信不信真有冤魂?”

“我倒願意相信是真的,這樣才能讓壞人知道,這世上是有因果報應的。”

“你不害怕?”

“我有什麽害怕的,我又沒有害過人。如果我真見到那妃子的冤魂,我倒是要告訴他,好好去吓吓那些勢利小人,教訓教訓他們!”

“這世上這麽多勢力小人,要是都吓死了,倒是清淨了。”

明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了,宮裏不知道有多少像娮妃這樣的女子,朝中沒有靠山,不得寵幸,一輩子就這麽郁郁寡歡地去了。”

“那妃子叫娮妃?”

明月點點頭。

忽然昭陽殿外空中一聲脆響,整個夜空瞬間被照得一片絢爛。姑娘們同時歡喜地喊叫起來:“放煙花了!放煙花了!”

明月把烤好的花生放在地上,拉起雲小魚:“正德殿放煙花了,走,咱們看看去!”雲小魚又驚又喜,沒想到這西陵國居然還放煙花。

她倆拉着手跑到殿外,遠處正德殿上空正是一片火樹銀花,一團團一簇簇的姹紫嫣紅,散落成漫天銀光點點。

雲小魚看見明月閃亮的眸子中跳動着煙花的光影,她拉着明月的手歡快地笑着,終于感覺到了一絲年味,覺得身上也好像不似方才那麽冷了。她仰頭看着夜空,依稀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這時候她聽見明月在身邊輕聲地祈禱:“願新的一年,家人平安,我和小魚能心想事成……”

這一年的除夕就這麽過去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換班的宮女和太監們來了。雲小魚和明月熬了一夜,都困得小雞啄米了。兩人交接完手裏的活兒,心情放松了許多,一起慢悠悠地往宮女房溜達。

雪後的皇宮銀裝素裹,雲小魚和明月兩人咯吱咯吱地踩着積雪,鼻子上落了冰涼的雪絨,融化在鼻尖上,癢癢的。雖然疲憊,兩人心情卻很好。回到昭陽殿的宮女房簡單洗了一把臉,她倆倒在溫暖的床上,倦意襲來,很快都進入了夢鄉。

雲小魚做了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破敗的庭院裏,所看見的一切都沒有顏色,只是一片灰白的暗影。她慢慢走過庭院,四周很安靜,只能聽見她自己沙沙的腳步聲。

她走到寝宮門口,推開落滿塵土的大門,屋裏昏暗陳舊,床榻案頭的各種擺設都還在,但看着好久沒有人住過了。

雲小魚走了進去,忽然看見一個女子坐在床頭,周身籠罩在一團幽暗的霧氲裏,似在嘆氣。雲小魚走近想看看是誰,那女子忽然擡起頭來,凝望着雲小魚,神情戚哀,只是不語。

雲小魚這時才看清那女子的樣子,端莊大方,清秀娴雅,眉間有一絲淡淡的哀傷。她不禁一驚:這女子竟然是在餓鬼村寺院裏跟李仕明說話的那個宮裝女子。

雲小魚顫聲問道:“你,你是……”那個女子嘆了口氣,張口開始說話,她剛說了句:“我是這西陵國的妃子,已經往生一年,我叫……”

一陣陰風吹過,那女子轉眼消失不見。

雲小魚猛地驚醒。

她出了一身冷汗,轉頭一看明月在身邊睡得正香甜,她長舒了口氣,又躺了下來,思緒湧動,心情一時難以平靜:那個宮裝女子到底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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