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英武堂上

衆武官齊聚英武堂,吃年夜飯。席間兩軍将士輪番給袁長志敬酒,袁長志來者不拒。正喝着,他身前忽然擠進一個少年,手中端着碗酒,一看見袁長志便叫道:“袁都侯,袁都侯,我敬你一碗。”

袁長志看那少年頂多十四五歲的年紀,眉眼清秀,唇紅齒白,長得像個小姑娘似的俊俏,便問道:“你叫什麽?”

少年道:“我叫孫吳,是龍翎侍衛,今年剛入的馬軍。”

袁長志又問:“你叫孫無,你跟那個孫有是什麽關系?”

孫吳道:“呸,誰跟他有關系,獐頭鼠目一副奸相,他就不是好人。哎!袁都侯,我不是呸你,我是佩服你,你拿武科頭名那一場我看了,你的武藝真好!”說着自己一仰頭把酒喝了,又倒了一碗:“這碗我敬你,我先喝。”話沒說兩句,自己先灌了自己兩碗。

袁長志笑道:“好。”也喝了一碗。

孫吳兩碗酒下肚,已是滿臉通紅,他又倒上了一碗,雙手舉起,說道:“袁都侯,我再敬你一碗!”

袁長志見他面紅耳赤,把他舉起的酒碗輕輕按下,說道:“慢慢喝。”

孫吳放下酒碗,忽然靠近袁長志低聲道:“袁都侯,這些人不安好心,想讓你出醜。我寫了個東西給你。”說着把一張紙悄悄塞在了袁長志手中。

袁長志一怔,收在了手中。

這時時寅虎站起身來,大聲道:“袁都侯,咱們軍內喝酒有規矩,除了打場,還有一個“認人“,我先介紹下今天桌上的馬軍将士,然後咱們先喝一圈。喝完之後你能說出他們的名字,就是你認我們這些兄弟,我們每人喝三碗。要是你說不出來,就是情義沒到,你自己喝三碗。袁都侯,敢試試麽?”

袁長志往臺下掃視了一圈,估摸着全場大約有十幾名馬軍将領,心想:“這麽多人的名字,怕是一時難以記住。但你這麽當衆将我的軍,我只能接招。”正想着,眼角忽然瞥見孫吳在一邊一個勁兒的給自己使眼色。

袁長志悄悄将手伸到桌下,攤開手一看,見孫吳給他的紙上,按着酒桌位置一一寫上了衆将的名字。他立時會意,微微一笑,合起手掌,說道:“好,我試試。”

時寅虎道:“好!”舉起酒碗,就開始挨個介紹。袁長志一邊聽一邊記,記到後來記不大清了,就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紙條。

時寅虎說完一圈,沖袁長志道:“袁都侯,到你了!”其實袁長志也并非一個都不認識,他旁邊西硯處理朝政時,這些人當中的一半他都是見過的,名字也并不陌生。

袁長志站起身,走到衆将跟前,每走到一人面前,就說出此人的名字,一圈走下來,一個不漏,分毫不差。

認完一圈,袁長志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笑問道:“時兄弟,我說的可對?”時寅虎原本是想讓袁長志下不來臺,借機冷嘲熱諷一番,不想袁長志竟然一個都沒說錯。

時寅虎臉一陣紅一陣白又一陣青,倒是孫有慢悠悠地說道:“既然袁都侯說了,那該我們喝。”說着站起身拿起酒碗,“我衆将領罰三碗!”

孫吳聽罷立刻擺手道:“哎~,孫大人,你這話就不對了,怎麽叫領罰?既然說是軍中規矩,大家便按照規矩來,願賭服輸,飲酒三碗,這是理所應當的。要我說,袁都侯上任時間雖短,卻把咱們兄弟都記在心上,咱們該敬袁都侯三碗。”

孫吳說完,馬軍中有人點頭稱是,舉碗喝了三碗。大部分人卻見時寅虎不動,自己也就不動。

孫吳環視一圈,見有人不動,冷笑道:“怎麽,當初是誰說這是軍中規矩,說話當放屁麽?”

時寅虎怒道:“爺爺沒說不喝,哪個小畜生說話?”說完,他舉起酒碗“咣咣咣”連幹了三大碗,喝完将酒碗往地上一砸,“哐啷!”一聲摔了個粉碎,叱道:“都喝!”剩下的人這時才都舉起酒碗。

袁長志冷目瞧着,心中暗想:“看來這馬軍中盡是時寅虎的人。”

楊玄見馬軍氣氛頗為微妙,便将自己手下招呼過來與馬軍将領互相敬酒,幾番推杯換盞之後,氣氛又熱鬧起來。衆将掄開膀子吃喝,劃拳猜數,一時間英武堂吆五喝六,盡是喧鬧人聲。喝到後來,有人喝多了跑到院子裏哇哇吐,吐完回來接着喝。

袁長志喝了許多酒,也有些微醺,自己坐在那裏啃一只鴨腿。

忽然時寅虎扒拉開袁長志身邊的人,提着個十來斤重的酒壇子,“铛”一聲扔在袁長志身邊,高聲道:“袁都侯,咱們比劃比劃!”

袁長志一擡頭,見時寅虎臉色紅紫,滿嘴酒氣,知道他是喝多了,說道:“喝酒其次,助興為主……”他話未說完,時寅虎就打斷道:“袁長志,我知道你武藝好。你武藝好,力氣卻未必有我大。今天我就要跟你比試腕力,你敢是不敢?”

袁長志不語,眉頭微皺。

時寅虎見袁長志不說話,怒道:“怎麽,你好大一張面子,是慫還是瞧不起人!”他這句話聲音太大,吼得全場都靜了下來。

袁長志此時也喝多了酒,被時寅虎三番五次攪和得不勝煩躁,他面色陰沉,沉聲道:“好,我便跟你比試這一回。我若輸了,自罰三碗。你若輸了,悉請自便,恕我袁某人不再奉陪。”言下之意:你要是輸了就趁早滾蛋,該幹嘛幹嘛去。

時寅虎咬牙道:“三碗怎麽夠,看見這酒壇子了麽?”他一指方才拎來的酒壇子,“喝掉這一壇子!”

有人在旁邊低聲道:“時副都侯,喝掉這一壇子,怕是要喝死了。”

時寅虎冷笑道:“喝死就地埋了,怕什麽!”

袁長志見他一臉兇煞,知道講理已經沒用,就伸出了手,說道:“來吧。”

袁長志在少林寺時曾随法源大師練過金剛不壞神功,此功的基本功之一就是練出拔山舉鼎、搖山振岳的力氣。因此時寅虎提出的這點比試,對袁長志來說并不難。

衆将聽說兩人要比試掰腕子,全都湊上前來看熱鬧,裏三層外三層将二人圍在中間。

剛開始,袁長志試探時寅虎力氣,時寅虎占了上風。

袁長志心想:“這人有些力氣,若是上戰場,倒是一員力拔河山的好将。”後來看時寅虎力氣使盡了,他暗中運氣,打算一把扳平,勝了時寅虎。

時寅虎滿頭大汗,手腕被袁長志越壓越低,眼看是要輸了。就在衆人都覺得時寅虎要輸的時候,袁長志忽覺後腰被人戳了一指,正點中他的命門穴,他瞬間氣短,渾身酸軟疼痛,手上失了力氣,時寅虎借此機會猛一使力,将袁長志手腕重重扣在了桌子上。

這反轉太快,衆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這時只聽孫有撫掌笑道:“袁都侯,說話算數,這壇子酒是你的了。”

袁長志此時方才運順了氣息,登時怒從心氣,外加喝了許多酒,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大丈夫比試,應該光明磊落,方才哪個在我身後搗鬼,有種的就站出來!”

衆将一聽,皆是一愣,連時寅虎都愣住了。

孫有慢悠悠地說道:“袁都侯,還有句話叫做大丈夫願賭服輸,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方才認人喝酒,我們不也痛痛快快地喝了,輸了卻找諸般借口,有什麽意思。”

袁長志怒道:“我袁長志說一是一,從不說謊。”

孫有冷笑道:“袁都侯是都侯,自然是對的。”

袁長志聽他陰陽怪氣,氣得血湧上頭,伸過手就揪住了孫有的衣服。

孫有卻依然一副挑釁的神色:“袁都侯,你這是惱羞成怒,要屈打成招麽?”

孫吳平日在軍營最看不慣的就是孫有,見孫有一臉無賴相,罵道:“孫有,方才戳袁都侯後腰的就是你,我都看見了,使些下三濫的手段,臭不要臉!”

孫有畢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被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罵不要臉,覺得下不來臺,惡狠狠地問道:“小雜種你罵誰?”

孫吳也怒道:“哪個雜種答話我罵哪個!”

孫有惱羞成怒,扒拉開袁長志的手就想揍孫吳,卻又被袁長志一把揪住了。

袁長志質問道:“孫有,方才可是你?說清了再走!”

孫有大叫道:“時副都侯,來幫我,他們這是要屈打成招!”

時寅虎本就喝得五迷三道、頭腦不清,見袁長志要打自己人,起身就向袁長志撲了過去,舉起拳頭就往袁長志臉上招呼。

袁長志只輕輕側身就閃過了時寅虎的拳頭,但卻只能松開了揪着孫有的手。孫有借機一縮頭跑到了一邊。時寅虎緊跟着兩拳又揮了上去,周圍衆将急忙閃開,袁長志和時寅虎轉眼便打在了一起。

孫有在一旁大喊道:“新來的都侯不講信義,你們就光看着嗎?”

時寅虎的一些舊部早就沖上去幫時寅虎了,剩下的有些人心裏覺得不對勁,也認可袁長志的人品,但無奈平時靠時寅虎吃飯,怕在軍中落了單,事後被時寅虎穿小鞋,也只好上去幫忙。

袁長志看在眼裏,邊打邊恨聲想道:“好,好,好。這就叫倒打一耙,颠倒黑白!”

他用餘光一瞥,看見還有站着不動的。這些人擔心現在幫時寅虎,将來袁長志得了勢,自己也沒好日子過,就站在旁邊袖手旁觀,誰也不幫。

袁長志心想:“這些人是牆頭草,随風倒,比現在跟我打架的人還可恨!我記住了你們的名字,将來若有機會,先宰了你們!”

一時間,只有孫吳幫着袁長志,兩人對十幾人,英武堂上馬軍自己人打成了一團,混亂不堪。

步軍副都侯褚雲飛将一切看了個清清楚楚,沉聲對楊玄道:“楊都侯,袁長志方才失手,就是孫有搗的鬼。”

楊玄道:“嗯,我看到了。”

褚雲飛問道:“袁長志會輸麽?”

“若是明打明鬥,他們再上幾十個也打不過袁長志,但英雄架不住小人使壞。”

“都侯的意思,是時寅虎會給袁長志使絆子?”

楊玄道:“也可能是孫有。”他說完,心中暗想:“時寅虎和孫有想借今晚結果袁長志,是個好機會。我看孫有搗鬼的事,時寅虎并不知情。但對時寅虎來說正好,他也是想順水推舟,借着混亂處理了袁長志。袁長志現在還沒有實權,但時寅虎有。如今戰事在即,領軍打仗靠的是威望,馬軍聽時寅虎的,就算時寅虎今晚把袁長志宰了,朝中用人在即,國師大人一時半會也不能把時寅虎怎麽樣。何況軍中這種喝酒打架的誤傷頗為常見,混亂中說砍死了人,算聚衆鬧事,誰死認倒黴,無法重判。”

臺上袁長志與時寅虎衆人打得正是難解難分,他這架打得氣悶,因為說到底打的都是自己的部下。礙于這點,他頗有些施展不開手腳,同時為了保護孫吳,他又不得不分神。因此原本一支□□夫能解決的事,竟打了小半個時辰。

打到後來,袁長志心中不耐煩起來,心想:“幹脆打服了你們!”于是他喊了一聲:“孫吳,到我身後來。”緊接着抽劍出鞘,上了殺手。誰知他剛邁上一步,忽然頭一暈,腳也發軟,一腳險些踏了個空。

這時只聽孫有低聲道:“時副都侯,就是現在,宰了他!”袁長志暗叫不好,眼見時寅虎一拳揮來,正打中自己胸口,只覺五髒六腑都攪在了一起,一口氣上不來,往後仰去。

褚雲飛看在眼裏,登時站起身來,對楊玄道:“袁長志出事了!”

楊玄心想:“孫有這陰險狡詐的小人,他定是在袁長志的酒裏下藥了。”

褚雲飛轉頭看着楊玄,急問道:“咱們幫不幫?”

楊玄沉吟片刻,沉聲道:“時寅虎不是什麽好鳥,咱們幫袁長志。”說着拔劍上前,擋在了時寅虎面前,而褚雲飛則帶着步軍衆将一擁而上,護住了袁長志。

一時間英武堂上,馬軍和步軍兩廂對峙,劍拔弩張。

時寅虎見楊玄擋在身前,冷笑道:“楊都侯,你這是想摻和我們馬軍的家事?”

楊玄道:“馬軍的事我并不想管,但既然在這英武堂上比賽,衆将面前,就要公平。使些暗中算計人的勾當,可是君子所為?”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方才比試腕力,有人暗中點了袁都侯的命門穴,咱們都看見了。如今又有人在袁都侯的酒中下藥,如此行徑,你們作何解釋?”

楊玄此話一出,衆将一片嘩然。

時寅虎臉頰上的肉抽動了兩下,說道:“你這是血口噴人,我看袁都侯好得很!”說着他自己也看了一眼袁長志,只見袁長志臉色煞白,額頭上都是汗水,分明是不好極了。

孫有在心中暗罵:“這時寅虎真是個豬頭。”他趕緊上前一步說道:“楊都侯,無憑無據不能亂說。袁都侯看着是不大舒服,莫不是吃壞了肚子?”

袁長志聽了孫有的話氣得手捂胸口,卻提不上氣,說不出話來。

倒是孫吳罵道:“孫有!方才楊都侯說你非君子所為,那是客氣的,你分明就是小人行徑!就你那點伎倆,當我們在座的衆将耳聾眼瞎、看不出來麽?”

孫有微微一笑:“耳聾眼瞎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什麽都沒說。”

孫吳怒道:“你放屁麽?”

孫有雖然跟孫吳鬥嘴,心中卻暗叫不妙,心想:“現在兩軍對峙,一旦打起來,與方才袁長志和時寅虎的情況又不是一回事了。方才頂多算聚衆鬧事、打架鬥毆,如今這叫挑唆軍內不和、擾亂軍紀……是要論罪的!”

孫有看了時寅虎一眼,見時寅虎也面露猶豫。

孫有又擡眼看了看被褚雲飛等人圍了個結實的袁長志,暗道:“這楊玄畢竟是國師大人面前的紅人,現在打起來對我們沒什麽好處。……只是便宜了那袁長志!”

想到這裏,孫有對時寅虎耳語了幾句,時寅虎臉上一陣古怪,片刻對馬軍衆将喊道:“都別吃了,走!”說完甩手離去。

馬軍衆将領呼啦啦跟着走了多半,剩下了兩人,左右躊躇,最後對着楊玄和袁長志抱腕行了一禮,轉身走了。

孫有也正轉身要走,卻被楊玄一把拽住了。

楊玄沉聲道:“人可以走,解藥拿來。”

孫有一怔,低聲問道:“什麽解藥?”

“你究竟有沒有給袁長志下藥,你自己心裏清楚。今日解藥不拿來,你別想走出這英武堂。你以為時寅虎保得了你麽?”

孫有吃了一驚,擡眼看着楊玄,只見楊玄目光炯炯,如兩團火一樣盯着他,看得他身上一凜。

孫有吞了口口水,從衣兜裏拿了一個小紙包出來:“每日一粒,連服三日。”

楊玄打開來一看,紙包中包着三粒黑色藥丸,他揣進懷中說道:“若是無效,我要你的命。”說着将孫有一推,推得他連退幾步險些跌倒,孫有趕緊穩住了腳步,飛跑出了英武堂。

楊玄回到袁長志身邊,袁長志已經嘴唇發青,氣息微弱,他忙把藥丸遞給孫吳,叫孫吳給袁長志喂一顆吃下。

過了片刻,袁長志呼吸舒緩,臉上青色褪去,眼見是好多了,孫吳喜道:“楊都侯,袁都侯好了。”楊玄點點頭。

袁長志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咬牙站起身來,楊玄問道:“感覺如何?”

袁長志道:“可以。多謝楊都侯方才解圍。”

“我是看不慣罷了。若換了是我,袁都侯也必定會出手相救。”

“袁某不勝感激。”

“這藥勁還沒過,袁都侯早些回去休息。”

袁長志跟楊玄抱腕辭別,孫吳想送他,卻被袁長志拒絕了:“無妨。我自己回去。”

待袁長志走出英武堂,楊玄對褚雲飛道:“遠遠跟着,護送袁都侯回去。”

褚雲飛道:“下官明白。”說完拔腿跟上袁長志,消失在了夜色中。

袁長志一路踏着月光,往下元卿院的官舍走去。

夜風清凜,藥效褪去,他覺得渾身逐漸有了力氣,頭腦也清醒多了。他很快感覺到有人在跟着他,但他同樣感到此人并無惡意,甚至猜到這人很可能是楊玄派來保護他的。

袁長志走進官舍的院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他關上門,從窗口望出去,只見梅林間一條黑影一閃,一直護送他的人才算離去。

他心中很是感激楊玄,但自從方才在英武堂上被藥迷倒之後,一股遏制不住的怒火就一直在他心中燃燒,這股怒火并不是對其他任何人,而是對自己。

他想起今夜發生的種種,想到自己堂堂一個馬軍都侯,被自己的部下逼得步步後退,還要步軍幫忙,這都侯當得實在窩囊!

袁長志滿腹怒火無處發洩,只聽“咔嚓”一聲,原來拿起茶杯忘了倒水,現在卻被他捏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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