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朱漣22

朱漣22

這時事情已經談得差不多,氣氛實在尴尬,軍師眼神飄忽地看看沈嘉樹又看看朱漣,見沈将軍沒有繼續的意思,于是麻利地收拾東西離開,走的時候還貼心地把門帶上。

這時,屋內只剩下朱漣與沈将軍兩個人,朱漣見沈将軍一副不打算回答的樣子,且一個健康無疾病的人怎麽會想到生與死,于是朱漣放下剛才的疑惑,轉而開始将軍府的書房來。

只見将軍府裝潢簡單,連帶着書房陳設也簡單,工部短時間內整理好的将軍府,工期趕,也不能指望工匠雕刻如何細致,還有修繕的空間。

整體架構不錯,輝煌而大氣,聽聞以前是某個王爺的宅院,沒落以後被皇帝賜給沈嘉樹做府邸。

工部承接将軍府建設的項目,框架不動,很多細節都延用前朝的,來不及更改。

好比書房的陳設,其實很多地方,就不太像整個将軍府的風格,比如梨木的書桌,以及精致過分的文房四寶。

因武将的先入偏見,朱漣一度認為沈嘉樹是不讀書的,畢竟一位将軍只需要帶兵打仗就好,何必讀書,沒想到将軍府竟然有書房。

書房幾乎是将軍府使用最多的房間,朱漣有很多次見到沈将軍與軍師在議什麽事,而與将領們的會見,則在安排在廳堂,那裏更寬敞些,能容納更多的人。

不顧朱漣的打量,沈嘉樹知道朱漣緊張起來就會東張西望,順手從抽屜中拿出一本《孫子》,在燈光底下看起來。

案幾上擺放着一盞油燈,窗外已經漸漸變黑,不點燈,室內黑得見不到影子。

挑燈夜讀對沈嘉樹來說是尋常的事,畢竟下午要練習騎射,只有晚上才有空閑讀兵書。

對于沈将軍讀書去,既沒有叫端王妃留下,也沒有開口允許其起來,一句交代也沒有,若不是經常來往書房,朱漣甚至還以為這個默認要她離開的節奏。

對此,朱漣也不在意,只是看着沈将軍燈下側臉發愣。

這段時間,朱漣時常會走神。

忘性大,反應速度慢,一件事情需要想很久,被問到的時候支吾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合适的話來,對于朱漣來說已經是常事。

對于最近的變化,胡珠寬慰道,許是情緒波動大,一時驚到,過段時間就好。

雖然在沈将軍面前,朱漣總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半點也不敢出錯,為避免走漏消息,連大夫也不敢看,過希望過幾日就如常。

朱漣注意到有個細長的影子在眼前晃動,仔細一看,是筆架上懸挂的幾根毛筆。

筆架上懸挂的狼毫筆在微風下微微搖晃,墨是新磨的,還帶着墨香。

燈火很暗,風從窗外吹來,燭火搖曳,連帶着沈嘉樹側臉的影子也在搖晃,朱漣盯着搖晃的影子出神。

沈将軍手上拿着是兵書似乎是《孫子》,朱漣偶爾撇到幾眼封皮,聯想起少女時節在學堂讀書時候的事,《孫子》是繞不過去的課程。

不過,只剩兩人獨處,氣氛沉悶而古怪,如果沈将軍沒什麽事的話,朱漣更傾向于回房去。

誰知,此時沈嘉樹連續翻兩頁,翻書的聲音很大,臉上也寫滿厭煩,驀地把兵書扔給朱漣,說道:“讀。”

惜字如金是指,能說一個字的時候,絕不說兩個字。

朱漣差點就沒接住兵書,好不容易抱住,心中其實不願意朗讀的,一來,朗讀算是怎麽回事,沈将軍即便真的想聽,随便找那個士兵都能讀給他聽。

二來,朱漣可是個說話也不敢大聲的,朗讀需要的音量,不是朱漣習慣的。

且室內獨處,一人讀,一人聽,太過親密,似乎情誼還沒到這份上,朱漣有點怕這個。

所有的事情都是起于微末,接下來會如何?朱漣其實是不知道的。

然而沈将軍才幫朱漣在侯府世子詩會上出氣,聽聞宴席被一把火波及,在場的名門淑媛逃竄不及,優雅姿态丟盡。

雖然朱漣覺得捉弄別人不好,可是聽見欺辱她的這些人狼狽,心中還是有幾分不健康的歡快的。

于是只是朗讀這麽小一件事情,還是不忍心拒絕沈将軍,畢竟這個十幾年來唯一一個為她出頭的人。

《孫子》有很多版本,其中由我朝國子監祭酒句讀的版本最為知名。

朱漣翻翻頁,紙張泛黃,刊印精細,墨跡重影,空白處密密麻麻地批注着感想,看起來是本舊書。

朱漣翻一頁一看:兵者,詭道也。

又翻一頁: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

朱漣慢慢地從第一頁開始讀,幸好都是熟悉的文字,斷句也不至于不通,沒有讀得磕磕絆絆的,只是語速有些慢。

沈将軍躺在躺椅上,合上眼睛,耳朵在聽,一副昏沉得馬上就能睡着的模樣。

書是舊書,沈将軍十幾年來都沒有回過京城,看來,書是從西北帶過來的,在西北常讀的書。

看着沈将軍幾乎沉睡的面容,有一些心思在朱漣的心中翻湧,酸澀難當,在無人處放大,最終在腦海胸腔裏徘徊。

兵法是講如何禦敵的,朱漣不住朗讀翻看,心思卻不知飛向何方,不知不覺,卻将心裏話問出口:“你其實心裏恨我吧。”

恨我。

實際情況如何暫且不知,有流言說沈嘉樹因為朱漣的拒婚而心中銜恨,投筆從戎,遠走邊關。

對于流言,朱漣只信一半,人做事情,不止是為男女那點子事,只是沈嘉樹背井離鄉是事實。

也許遠走他鄉還有什麽別的不宜為世人所知的緣由,拒婚在前,适用用來遮掩。

不是說沈嘉樹對于拒婚無動于衷,依朱漣看,少年時的沈嘉樹氣性大的很,很有可能會做出一氣之下跑三千裏的事。

只是這件人人皆知之事,具體是怎麽回事,背後隐藏着什麽,又有誰知道。

沈嘉樹睜開眼睛,與朱漣對視。

因愛生恨的愛恐怕沒有,心中銜恨卻恐怕是人之常情。

哪裏來的愛,朱漣最是知道,如果一個東西在世間從未見過,那麽說明這個東西既不存在又珍貴。

正相反,在王府的這些年,朱漣很懂得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是恨人有,笑人無。

朱漣被像個玩意兒似的獻給沈将軍,被人笑一笑,踩一踩,是人之常情,可是沈嘉樹沒有這麽做。

沈嘉樹從來沒有當面嘲笑過她。

可是沈嘉樹雖然沒有嘲笑她,心裏肯定也沒有多喜歡。

其實朱漣也不奢望能到他人的喜歡,只要能受人尊敬就行。

朱漣也知道想要受人尊敬,是很難的事。

如果能輕易得到人尊敬,人世豈會難居?

王府裏的女人們組團來當面嘲笑她,一個個朱顏玉貌,卻面目可憎,朱漣已經習慣,女人之間就那麽點事。

到了軍營,乃至于住進将軍府,朱漣以為會為人輕賤,結果沒有,将軍府衆人對待她态度比較普通,朱漣腦子轉不過彎來,好幾天才明白過來,沈嘉樹是不會嘲笑女子的。

沈嘉樹沒有習慣嘲笑弱者。

朱漣在被壓迫的環境中呆得久,但凡得到一點兒普普通通的對待,就覺得受寵若驚。

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反應過來,什麽是尋常,什麽是不尋常。

分明,王府裏的環境是不尋常,像将軍府裏這種人與人之間互相不搭理,才是人際關系當中冷漠的一面應有本來面貌。

試想如果朱漣在王府得寵,會過上得寵娘子一般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若是朱漣不是王妃,沒占據王妃的位置,就不會集衆怒衆怨于一身,也有可能更早地化為花肥。

可是王爺的寵愛時個虛無缥缈的東西,朝令夕改,變化無常,朱漣是眼睜睜地看到過上月的得寵娘子下月化為花肥的。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壓迫是不應該的,朱漣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應對的方法。

不是沒有注意到沈嘉樹與王府後院女子之間的性別區別,只是論外辱,不尊重與嘲笑朱漣的人當中,王爺是打頭的。

這樣看起來沈嘉樹行事比較大氣,王爺卻有些女氣。

人與人之間有天壤之別,也可以很像。

朱漣實在是搞不懂,也不明白面前人,在想什麽。

朱漣會聽見什麽樣的回答,沈嘉樹會承認還是否認,朱漣不知道,但是在開口前,不能不說心中是對某個回答有隐秘的期待的。

朱漣見過仇恨,見過因仇恨而扭曲的臉頰,因仇恨而噴火的眼睛,因為仇恨而産生的怨毒,因仇恨而産生的顫栗。

沈嘉樹到底恨不恨她,只有親口問,才能得到答案,朱漣是這麽認為的。

沉默橫亘在兩人之間,沈嘉樹的眼神似真非真,似笑非笑,朱漣從其中看不出接下來他會吐出哪個字,是讓她歡喜的那一個,還是讓她憂愁的那一個。

燈火仍舊在風中搖曳,映得兩個人的影子也在搖晃,倒影在屏風上,身影交纏。

“是呀。”沈嘉樹良久才回答,聲音似乎帶着無限的感慨。

是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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