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法場

第16章 法場

喬婉兒覺得,“福枝”憑空冒出來幫忙殺掉徐世新,已經是她人生裏最大的意想不到了,殊不知,竟還有一次更大的意想不到在後面等着她。

行刑那日,禦卒給她端來三杯踐行酒,順便還告訴她了個“好消息”——啓祯小皇帝今日要來參觀她被砍頭。

喬婉兒聽聞,感覺這确實是個好消息……自己這輩子可真不虧,臨死前還有皇帝給送行。

不過?這小主子才只有六歲,小小年紀的玩什麽不好,非要跑來看殺頭玩,不怕晚上做噩夢嗎?

因不是內班宮人,喬婉兒難得能有機會見着這位小天子,她記得大概兩年前在宮裏跑腿時遇到過一次:那時小皇帝還是儲君,擡着他的步辇從身旁經過,她含胸低頭對着步辇做施禮狀,眼睛只敢朝地上看,看到的是小儲君坐于步辇上的影子,當時只恨腦瓜頂上沒長眼睛。

據說有不少宮人在今年啓祯小皇帝的登基大典上窺見過龍顏,但能入登基大典效勞的機會,是要搶破頭的,自然是輪不到她這個低等宮女的。

後來想想,自己錯失良機,沒能一睹今上尊容,還是有些遺憾的。

如今聽聞禦駕要親臨行刑現場,喬婉兒覺得這應是老天要給她個能一睹龍顏的機會,讓她死而無憾。

然而,被押上斷頭臺後,她只看見一個劊子手和一個監斬官,還有林立在行刑臺四周的一隊護衛。

說好的禦駕親臨呢?難道是小皇帝改主意了?還是獄卒在跟她開玩笑?不管是何種原因,反正就是皇帝沒來觀刑,她想要看看皇帝長啥樣的願望也落空了。

且不僅皇帝沒有來,連斷頭臺下也不見一個看熱鬧的老百姓,根本不像傳說中的那樣,行刑之日,斷頭臺前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水洩不通……喬婉兒不免有些失落:果然,活得像貓狗一樣卑微的人,臨死都沒什麽人氣。

正郁悶中,忽聽身旁那個劊子手用極低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別找了,皇上在城樓上呢!”

這位好心的劊子手大哥可能是難得見到這麽從容淡定的死刑犯——死到臨頭了還東張西望地看看有沒有人來捧場,這……是把斷頭臺當成戲臺子了嗎?

便就好心地那樣提醒了一句——今天可是有個重量級的觀衆。

原來,因為今日小皇帝要來看殺頭“戲”,怕人多驚擾了聖駕,所以午潮門外的幾條大街全都禁了行,想看熱鬧的老百姓都進不來了。

喬婉兒被“好心人”一提醒,立刻想起來,自己所在之處可是斷雁臺——斷雁臺是臨安府裏離皇宮最近的一個行刑臺,位于隆昌宮午潮門的宮門外。

于是扭頭向正北方的城樓看去:紅色城樓遠遠地立在前方,城牆內便是她待了十五年的隆昌宮——一個不知鎖了多少繁華和敗落,鎖了多少喜樂和哀愁的牢籠,但無論何樣的繁華和喜樂都将與她無關……她總算是“逃”出來了!

目力所及之處,高高的城樓上果然是有一排人頭攢動。

然而,因為距離太遠,那些人看起來一個個只有拳頭那麽大,就如同歇腳在城牆上的一排小鳥,喬婉兒目力還可以,一眼就看到其中有一只黃色的“小鳥”,除了這只是黃色的,其他都不是,且比旁邊的幾只“鳥”都小一圈,那麽這只“小鳥”肯定就是小皇帝了,因為黃色是龍袍的顏色。

原來小皇帝是在城樓上看殺頭,這麽遠的距離他應是看不清什麽的——最多是被屠刀上折射出的陽光晃一下眼睛,什麽屍首分離、血光四濺的,肯定都不在其目力之內……不過這樣也好,小孩子還是盡量不要看這種殺人見血的事吧,會做噩夢的呢!

雖是和預想的不太一樣,但喬婉兒覺得,看不着皇帝長啥樣就看不着吧,一會去了陰曹地府就能見着閻王爺了,他不比皇上官大呀!

正神思游離中,忽聽得一聲鑼響,那是“吉時已到”的提示,

喬婉兒收回遠觀的視線,繼續做垂目狀,回歸到一名死刑犯該有的本分。

那個監斬官是個身穿四品朝服,蓄着胡須的幹瘦老頭,他一臉的威嚴,如木胎泥塑般立在行刑臺的一角處,對于喬婉兒适才東張西望的小動作視若無睹,直到那一聲鑼響後,才晃動了下身體,表明他原來是個活物。

他雙手捧着一塊木質令牌,一步一步地朝着跪地的死刑犯走去。

喬婉兒見他走來,知道自己升天的時刻就要到了。

于是閉上眼睛,靜聽着那人的腳步聲一步步靠近,腦子裏所有的思緒像是被一陣看不見的風給吹走了,只剩一片空白。

監斬官在喬婉兒的正面兩丈開外處停住腳步,那大概是據經驗得出的能不被血濺一身的安全距離,随後将手中令牌抛置于女子面前的空地上,令牌落地時發出“當啷”一聲脆響,同時,口中的號令亦是擲地有聲:“吉時已到,斬!”

話音落下,還未及劊子手做出反應,忽聽得一個急促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那聲音如雁過空鳴般劃破了行刑臺上令人不寒而栗的肅殺氣氛:“且慢!且慢!聖上有旨,撤斬!撤斬!”

啓祯小皇帝名喚季寧,是肖乾太後的孫子,也就是她那個傻兒子季沣的兒子,太平門之亂後,肖氏借外戚之力奪權,不管不顧地把季沣立為代宗儲君,但季沣畢竟是個傻子,二十多歲的人了,智力還不如個七八歲的孩童,若是扶這樣一個傻子登基,實在是難堵悠悠衆口。

肖後恨不得直接将季姓王朝改姓肖,但借外戚奪權本就名不正言不順,改朝換姓更會落人口實——欲意還政的勢力四處蟄伏,這正好是個可以名正言順反對肖氏皇權的理由。

所以她當了婊子還得立牌坊——傀儡皇帝必須姓季,必須是季氏血脈。

傻子再傻也是先皇留下的“唯一”血脈,不合适登基上位,那就讓他再生個不傻的。

所以奪權後的肖氏,除了焦頭爛額地穩固政權外,還一直在竭盡全力地忙活另外一件事——讓他的傻兒子生孫子。

但這傻子就是一根筋傻到底,完全不通房中之事,最終在不知被灌了多少虎狼藥,不知多少個教化嬷嬷丢了腦袋之後,總算是讓傻子儲君的一個侍寝宮女懷了身孕。

但傻子因為虎狼藥被灌得太多,還沒等孩子出生就一命嗚呼了。

那個侍寝宮女在十月懷胎後,不負衆望地生下了一個心智正常的男嬰。

男嬰滿周歲時便被立為儲君,剛滿六歲時被肖後迫不及待地推上了皇位。

那個侍寝宮女,也就是當今皇上的親生母親,在懷了身孕後便被冊封為儲君的貴妃,然而,可能是沒有享福的命,産子後不到一年,就因産褥症離世,小皇帝登基時,更是被肖後授意追封為孝明太後。

至于這位死了後才當上太後的宮女是不是産褥病走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肖後給了厚葬給了追封,也給足了其親眷各種安榮撫恤,唯獨就是不能給這個女子留一條命——太皇太後必須是這個傀儡皇帝的唯一牽線人,怎能容得下多出一個太後掣肘。

連親兒子都舍得用虎狼藥給喂死,更何況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卑微宮女呢。

所以,這位兩年內就從一個小宮女成為了孝明太後的女子,其實就是一個必須犧牲的生育工具而已,她的兒子季寧雖是乳臭未幹就當上了皇帝,其實也就是代替了他的傻子父親繼續當傀儡而已。

喬婉兒在斷頭臺上,看不清城樓上的小皇帝,但小皇帝可是将這個被判了死刑的女子看得一清二楚——因為他有望遠鏡。

琉璃望遠鏡是一位前朝宦臣下西洋回來後帶回國的西洋物件,那可是很多王公大臣重金難求的寶物,自然是喬婉兒這樣的底層宮女從未見過的物件。

喬婉兒還沒往城樓上看時,城樓上的小皇帝季寧早就站在一張高高的木凳子上,手裏攥着根兩尺多長的跟金箍棒似的望遠鏡在往行刑臺上看了。

那望遠鏡效果還真不錯,能将臺子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立刻用鏡筒鎖定了跪于地上的女囚犯,他看到的是她的側面——那女子跪于斷頭臺上,身穿無領赭色囚衣,散亂的長發垂落着,将僅能看見的一側臉遮得個嚴嚴實實。

他若想看清那個女囚犯的臉,就只能等她朝自己這邊看過來,但那女子一直左顧右盼的就是不往自己這個方向看。

季寧一直就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這個死刑犯長什麽樣,所以越是看不着就越急着想要看清楚,便就在原地急出一副抓耳撓腮狀,那樣子還真有些像只小猴子在玩弄金箍棒。

急火攻心了半晌後,他總算是看到那個女囚犯扭頭朝自己這個方向看過來了……她臉前散亂的長發恰被一陣風揚起,一張蒼白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眼前!

“撤斬!撤斬!朕要撤銷斬首令!嗚嗚嗚,那個死刑犯不能殺!嗚嗚嗚!”

不知何故,年僅六歲的小皇帝本來是想在城樓上觀看殺頭玩的,在玩弄了一會兒琉璃望遠鏡後,忽然就在城樓上跟中了邪似的又哭又鬧起來,一邊哭還一邊下了一道撤銷斬首令的口谕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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