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抹幽香

25   一抹幽香

◎這是把她身上的衣裙換給她了。◎

寬敞的帳篷, 外面的聲浪進不來,春風鑽過細小的縫隙,鑽進樂玖心坎。

纏纏綿綿。

低柔婉轉。

像兒時的她多飲了米酒, 暈暈乎乎,熱意上臉,猶不知醉了。

唇齒相依, 一如稚嫩的兩條春柳,你纏着我, 我纏着你。偶爾柳枝吹來的勁道急了, 重了,又有不一樣的感受。

樂玖不是一個好先生。

楊念卻是個天賦異禀的好學生。

樂小娘子不合時宜地哭出聲,晶瑩的淚珠吧嗒吧嗒掉落,驚得楊大将軍驀地停下來,手足無措。

兩人眼睛對視, 視線害羞地分開,樂玖用手背擦淚, 背過身去,不看這人的臉。

“……”

楊念意猶未盡, 不好表現出來, 小心翼翼遞過帕子:“玖玖,用帕子擦罷。”

她不敢問為何哭了,生怕得到的回答不是她想聽的。

樂玖忙着擦眼淚, 哭完臉更臊了。

“咱們、咱們出去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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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玩?不再歇歇?”

她發誓她說這話沒想着再占便宜, 許是她神情真摯,從面上一點也看不出內裏的纏人莽撞, 樂玖猶猶豫豫地應了。

楊念看她不像在生氣的樣子, 鼓足膽氣肩膀挨着她肩膀, 聲音醇柔輕淺:“怎麽了?是……不喜歡嗎?”

她提到這,樂玖就想哭:“沒有不喜歡……”

楊大将軍一頭霧水地看過來:“那是?”

是太喜歡了。

喜極而泣。

但這話說出來太沒面子了,樂玖口風很緊:“問那麽多做甚?”

楊念不說話了。

不是不喜歡,那就是喜歡。所以是害羞了?

她們誰也不吱聲,帳篷裏的氣氛微妙,空氣騰起若有若無的灼熱。樂玖用手呼扇風,試圖散熱。

她一動,那半邊弧輕輕顫動,楊念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手臂不聽使喚地環住小娘子肩膀,樂玖觑她一眼,垂眸問道:“好看嗎?我花了好久才從衣櫃裏挑好的。”

“好看。”

“邊關是不是很少有小娘子這麽打扮?”

“嗯……邊關民風彪悍,小娘子出門上街也有這麽穿的,但那裏的人動不動就要打起來,一個不慎,就有走光的風險。所以這樣穿的不多。”

“那好可惜……”小娘子們都是愛美的,現在商鋪裏賣的衣物款式五花八門,但凡好看的,樂玖都喜歡。

“那你試着穿過沒有?”

“我?我常年呆在軍營,不愛去別的地方,在軍營裏,男人女人,穿的軍服都差不多,而且我為将軍,總要以身作則。”

“誰問你在軍營怎樣?我問你私下,你一個人在房間裏,也沒穿過嗎?”

“……”

楊念臉頰泛起紅暈:“一個人,一個人的時候有、有試穿過……”

但穿着好別扭,感覺舞槍動作大了,那地兒都要兜不住地甩出來。

她穿慣樸素無趣的衣服,陡然體驗時下的新潮,接受能力差些。

“成親以後,你可以穿給我看。”

“什麽?”

“穿給我看。”樂玖笑吟吟的:“穿給自家夫人看,也不行?”

“行……當然行。”

“你要不要現在穿給我看?”

“現在?!”

樂玖想一出是一出:“你的人有在外面守着罷?”

“有,沒我的允許,誰都不能踏進帳篷半步。”

軍令如山,除非不想活了,敢冒犯上峰。

“你閉上眼,我說睜開你再睜開,要不然下次再不和你出來了。”

楊念趕緊閉眼:“我不看。”

樂玖用手在她眼前晃動:“不準看哦。”

“不看。”

“外衣脫了。”

楊念抖着手解開外衣,她是軍人,慣穿簡單利索的衣服,對款式沒講究,只要穿着舒服就好。她拿捏不準小娘子的想法,又唯有聽從的份兒,很快,窄袖長服到了樂玖懷裏。

“你不準看。”

“不看不看……”

樂玖最後看她一眼,咬着唇忙活。

期間太緊張,有些微手忙腳亂,等換好,她鬓角出了點點細汗。

簌簌的聲音繞耳,楊念或許猜到她的舉動,又不敢相信,直到聽到那句“可以睜開了”,她掀開眼皮,入眼的是裹着她長衣的害羞小娘子。

小娘子玲珑嬌俏,她的衣服穿在她身又長又大。

擺在正中心的軟榻放着一堆衣物。

楊念臉色通紅:“這……這是……”

“你去換上。”

樂玖眼波潋滟:“我想看。”

僅僅一聲“想看”,楊念就沒了拒絕的理由。

“我不看你。你放心。”

說着,她閉好眼睛,留下楊念直勾勾盯着她平直的鎖骨發呆。

小娘子裏面,是、是沒有……

她隐晦地長吸一口氣。

低頭看榻上之物。

樂玖這是把她身上的衣裙換給她了。

她就這麽信她?

信她不會……

楊念心潮翻湧,抱起那些衣物,臊着臉皮嗅到一抹幽香。

“你在幹嘛?怎麽不去換?”

樂玖眼睫纖長,肩頭輕微顫抖。

事情做了,她才察覺此舉好像、好像是有些不妥,但……但她們同為女子,又有婚約……

楊念不說話,樂玖忍不住裹緊自己,聲線緊繃:“你去呀。”

“哦哦哦!”

大将軍僵硬轉身,緩了一會,開始換衣服。

她折騰很久,久到樂玖閉着眼漸漸有了一絲睡意:“還沒好嗎?”

“沒……”

楊念苦惱的聲音傳來:“玖玖,你、你幫我看看,我怎麽一直穿不好?怪怪的。”

“……”

樂玖睜開眼,擡頭見到的是她瘦削的背影。

她輕輕嘆口氣,指尖輕勾,确認衣帶系得牢,衣服不會無緣無故敞開,她哼了一聲:“你好笨。轉過來。”

楊念急得腦門出汗,慌手慌腳地拿小衣捂在胸前,樂玖見了,一個沒忍住,噗嗤笑了。

大将軍也要臉面,大将軍也是不折不扣的女兒身。

笑夠了,樂玖幫她穿好在楊念眼裏看為“複雜”的胸衣,裏外幾層穿好,退開兩步靜靜打量。

“怎麽樣?”

“……”

樂玖咬着唇。

好怪。

再看一眼。

“到底怎麽樣?”

噗嗤!

樂小娘子笑趴在大将軍肩膀:“好、好怪……”

是那種怪怪的,不看又受不了的蠱.惑。

她笑得花枝亂顫,楊念一邊摟着她,一邊防止占內裏中空的小娘子的便宜,甚是煎熬:“哪裏怪了?我不也是女子麽?”

“是、你是女子,但是念念姐姐你的氣質,和我、和我的不搭……”

“不好看嗎?”楊念眉間難掩失落。

樂玖收了笑,摸她小臉:“怎麽不好看呢?我是知道楊姐姐是大将軍,才覺得大将軍穿這般衣物不合适,但不認識楊姐姐的人見了,也肯定會誇楊姐姐出色的相貌。”

有的人适合拿槍弓上陣殺敵,有的人擅長料理後宅事務。

不能說孰優孰劣,樂玖認真道:“剛穿是這樣的,多穿穿就好了。”

“是嗎?”

“是的!”

楊念毫不懷疑地信了她。

“那……那好看嗎?”

她也想迷得心上人神魂颠倒啊!

樂玖笑顏燦爛,點頭:“好看!”

楊念的心情頓時好了,雙腳好似踩在雲端,學着小娘子的步态,圍着樂玖走來走去。

真別說,起初乍看覺得怪,多看兩眼,再看兩眼,看上個小半刻鐘,越看越有韻味。

楊念有意收斂了身上冷硬肅殺的行伍之氣,滿心想着她的小娘子,眉眼蘊出驚人的靈動。

樂玖的小衣穿在她身大了,衣服穿在她身又小了。

一開始很大部分的“怪”也是衣物不合身鬧得。

但在楊念穿來,就能讓人忽視那些個“不合身”,慢慢張揚出獨屬于她的美。

如她所說,她也是女子,威風飒爽、妩媚柔情,只要她想,花些心思就能駕馭得了。她都能擊敗傲慢的北絨,還能被一堆死物難住?

大将軍骨子裏是不服輸的女人。

樂玖看得嘆為觀止。

換衣游戲時間結束,樂小娘子羞答答地走出帳篷,楊念跟在她後面,仍是那身利落勁裝,眼角眉梢映着似水溫柔。

樂玖屈膝坐在草地:“還有一件事沒和你說。”

“嗯?”楊念有點魂不守舍,顯然還在回味方才的暧.昧氛圍:“什麽事?”

“昨日我不是和阿娘去縣城……”她将狐假虎威威懾朱縣令夫婦的事說了,大将軍眼底多了一抹冷意:“朱淨升枉為父母官,內宅不修。”

她們此刻在談論朱縣令夫婦,殊不知朱縣令這會正坐着馬車來樂家賠罪。

一夜的冷靜時間,知道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朱夫人吓得臉白如紙,險些昏死過去。慶幸的是,即便如此,朱淨升也沒抛開她,而是決定和她共同面對。

經此一事,朱夫人感動得不行,發誓要挽救夫君的官途。

一行人浩浩蕩蕩奔向樂家。

村裏不明就裏的村民見到了,争先來樂家看熱鬧。

張大娘子巴望縣官是找樂家麻煩的。

擔心出事,莫村長扔了手裏的餅子急慌慌跑出家門。

恰好今天福娘也在長樂村。

一般人得罪了媒婆,婚事上就不好辦,任你多有錢,家裏兒女總要娶妻嫁人,是以媒人有時候權力大得很。因着人脈廣,多促成幾家姻緣,結了善緣,賣她面子和信她話的人也就不少。

她在外有意無意念叨樂家小娘子白璧微瑕,話裏話外扯上樂家爹娘,又會說當爹娘的性傲,養出來的女兒是個硬骨頭。

無論“白璧微瑕”、“性傲”、“硬骨頭”,乍聽起來算不得什麽,但往深裏想,結合媒人提到這家人的态度。

樂家的名聲就毀了一半。

畢竟哪家娶妻,也不想娶個活祖宗進門。

後來得知樂小娘子有了着落,婚事定下來,不僅外人好奇,福娘也恨得牙癢癢的。

樂夫人過河拆橋,好妙的手段!

十兩銀子就想打發她,轉頭不知便宜了哪個同行。

眼瞅着大隊伍往樂家趕,她也去湊熱鬧,不聲不響混在人群。

朱淨升下了馬車,與其夫人提着禮盒站在樂家門口。

樂鎮東匆忙來迎,樂夫人落後一步,不自在地同縣令行禮。

“使不得使不得,賢弟、賢弟妹快快請起!”

朱大人搶先扶樂老爺起來。

朱夫人難得尋回幾分年輕時的心态,看樂夫人,心裏沒那麽恨了,也不敢恨了:“褚姐姐,你不會還怪罪我罷?”

樂夫人:“……”

福娘:“……”

圍觀村民:“……”

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

太陽沒打西邊出來,但朱夫人她……正常了!

樂夫人驚得腦袋有一霎空白,朱夫人言辭懇切:“上上次在布坊,我和員外夫人拌嘴,大打出手,誤傷了你,當時我腦子發昏,看你一把年紀保養得比好些小娘子還有風韻,心生嫉妒,不肯低那個頭。

“昨日……昨日我又那般……,委實不該。不知,不知貴千金許的哪戶人家,大喜的日子,千萬要記得給我們遞請帖,算了!請帖出來沒?等出來了,我派人來拿。褚姐姐……”

樂夫人再次被她這句“褚姐姐”震得失去言語,朱夫人顧不得臉面,也顧不得旁人怎麽看,禍是她闖的,她得竭力補救才是。

樂鎮東漸漸回過味兒來——原來如此!這是打了我夫人,怕大将軍秋後算賬,來登門賠禮了!

他磨磨牙,想刺朱夫人一句。

褚英摁住他的手,作安撫狀地拍拍,樂地主壓下胸口郁氣,眉毛起,朗聲笑道:“朱大人,朱夫人,快請進,進來喝杯茶慢慢說。”

朱夫人眼眶一下子紅了。也是這一刻,她恨不能和褚英當異父異母的親姐妹——這姐妹太夠義氣了,說是救了她一命都不為過。

其實若非她昨日服軟,自扇巴掌,褚英不見得會輕拿輕放。

但她會當着女兒的面說朱夫人是蠢婦,同為女人,心裏也會偷偷可憐她。

看來朱夫人見識過朱大人的不離不棄,腦子開始清醒了。

她清醒了,福娘懵了。

這鬧得是哪出?

她眼睛沒花罷?

縣令夫人何嘗是那麽善解人意的人了?

她是人,說人話的次數可不多。

對樂夫人一口一個“褚姐姐”親親熱熱地喊。

就離譜!

她不會沒睡醒罷?!

縣令夫婦來長樂村一趟,在樂家呆了整整兩個時辰,直磨得樂地主怨氣全消,笑呵呵和朱大人稱兄道弟,樂夫人拉着朱夫人的手去後花園看了一刻鐘花兒,才肯相信,樂家真不會追究了。

朱大人、朱夫人如釋重負地踏上回程路。

朱淨升感念樂賢弟心善。

朱夫人今日起多了個心眼賊多、禦夫有術的老姐們。

他二人走後,長樂村成了沸騰的一口鍋。

任憑鍋子往外汩汩冒沸水,樂家,樂地主重重靠在雕花椅背,與夫人同時嘆道:“累啊。”

一時兩人無話。

緩了半刻鐘,樂地主問:“你們這算不算一笑泯恩仇?”

樂夫人“嗐”了一聲:“哪來的那麽大仇?你沒見她今天的臉還腫着嗎?就沖她昨天給自個的那一巴掌,我褚英敬她是個好女人。”

“确實……”

臉腫成豬頭。

樂地主感嘆世事變化太快。

“請帖該備起來了。”

他有預感,他家玖玖的婚事,肯定會辦得漂漂亮亮。

到時候不知多少人上趕着求他送請帖。

“辦着呢,阿念那邊的人有分寸。”

莫村長徘徊在樂家門口,拿捏不準樂家走了什麽鴻運,怎麽縣太爺都來了?他身份低微都沒敢往朱大人面前湊,他還辦着朱大人交代的差事呢!

正低頭想着,一頂軟轎從遠處慢慢迎來。

莫村長心想:不會罷?!

樂家這是什麽風水寶地嗎?怎麽所有人都搶着來?

等近了,看見那頂轎子,福娘心底直呼“不可能”,她上前兩步,擋在路中央,想看清楚。

大盛朝姻緣司的紅心标識民間少有人不認識。

平民成婚,多是花錢請“私媒”,福娘就是私媒裏的佼佼者,有人捧便輕狂。

與私媒相對應的是官媒——正經在朝廷姻緣司擔任相關職務的婦人。

有錢財不見得請得起官媒,得有權勢。

軟轎停在福娘幾步之外,轎簾撩起,從裏面走出一位雍容華貴的女人。

福娘一見到她,立時規規矩矩地倒地叩拜:“金福拜見師姑!”

女人面容和善,看她的目光卻冷:“我師妹教過你兩天,一時心軟,由得你借她的名聲闖出一片天地,可你好像忘記自己的初衷。聯合私媒,謀取私利。王金福,你得惜福。”

她提着裙角目不斜視地走出幾步,一身姻緣司官媒的大紅袍,氣派無比。

和她相比,福娘又算得了什麽?

不過泥中沙礫。

不可與海中的珍珠媲美。

女人被樂夫人迎進門。

長樂村的村民看傻眼:

“那、那是太央郡姻緣司的副司主?!”

“什麽?!副司主?那女人是正七品的女官?”

大盛吸引前朝經驗,在各郡設立姻緣司,姻緣司正副兩位司主,掌管其下百名官媒。官媒沒有品級,正副司主卻有。

需知考中狀元也不過被朝廷認命翰林院修撰,修撰是從六品的官,榜眼正七品編修,是以姻緣司的副司主,在民間也有“女榜眼”的雅稱。

王金福汗濕後背,一屁股癱坐在地,模樣好不狼狽。

周圍人竊竊私語。

福娘一向自诩拿捏着各家各戶有兒有女的軟肋,樂家得罪了她,她就肆意敗壞樂家人聲譽,現在姻緣司的副司主都親自登門,衆目睽睽下一番話無異于打了福娘的臉。

一點臉面也沒給她留。

人們眼神各異,看看失魂落魄的福娘,再看看樂家敞開的兩扇大門,心裏冒起一絲絲涼氣——樂小娘子,這是找了個來頭多大的夫婿?自打她傳出婚訊,縣官、女榜眼,都來了!

盈心河畔,樂玖拉着楊念躺在竹席曬太陽。

全然沒想到她受過的每一份委屈,都有人暗暗為她記着。

春雨綿柔。

潤物細無聲。

作者有話說:

日萬(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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