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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紅泥鍋裏的藥苦味漸漸飄出來,鶴童正在大殿東南角點燃取暖的壁爐,扇爐火的時候見了苦味,可憐巴巴地捂着鼻子,直吐舌頭道:“仙君,這是什麽苦藥?聞了好想吐啊!”

薛離玉遠遠聽見了,沒忍住一樂,被謝扶華輕描淡寫地一掃,忙把笑容憋回去,眼睜睜看着謝扶華拿着大木勺,兇狠地盛了一大勺在碗裏遞給他,輕挑雙眉道:“喝了。”

薛離玉哭喪着臉接過來,舔了一口,手一哆嗦差點把碗摔了,閉着眼睛喝了一口,險些沒吐出來,胸口撕裂的痛楚讓他冷汗直冒,有一股涼氣想肆虐而不能,憋在他丹田裏和雪蓮鼎丹相互糾纏。

“你謀殺我是不是……別晃了,暈……”薛離玉眼前的謝扶華晃來晃去,只好伸出枯白瘦長的手,按住他的肩。

謝扶華被他冰冷的手碰到,瞳孔微縮,一股說不出的窒息感漫上心頭,他接過那碗藥,自己嘗了一口,喉結一滾,苦到他臉色蒼白。

他攥緊勺子半天才松懈了力氣,輕咳一聲,有些窘迫道:“藥材并沒出錯,要不,我喂你喝?”

薛離玉搖頭,再次縮成一團,疼痛的呼吸聲斷斷續續,手指尖開始發紫,嘴唇失去顏色,剛剛壓下去的毒性又跑上來了。

鶴童大老遠看見了,忙丢了蒲扇,大老遠奔過來撲在他床前,“仙君,不能這麽喂藥,他的經脈不能承受直接的沖擊,讓我聞聞……噫,這裏面的五味散涼性大,再喝幾次可以直接送走了!”

謝扶華表情微變,難得流出一絲焦急神态:“那該如何醫治?”

鶴童剛剛化形,對人間的風物并不太熟悉,自說自話道:“我道行不深,不如蓮天境上下的仙童們。不如我求他們,去叫仙宮的神仙回來?”

蓮天境在修仙界和上仙境之間,是三世天神仙的神邸,自從安放了雲偌仙尊屍體,就變成了安逸靜谧的仙宮,常年無人打擾。

這會兒,整個仙宮裏的小仙童都圍到殿外,踮着腳尖往裏看,七嘴八舌道:“诶呀,這是蓬萊宗的人嗎?要不要叫藥王谷的老爺子過來開一味藥?這凡人爐鼎着實可憐,成不了道,也活不長了。”

“算了吧,人各有命,不過,若是能泡一泡君上留下的藥浴材,也許經脈會順暢一些,也不會這麽痛苦了。”

謝扶華聽見了窗外仙童們的議論聲,不顧自己衣裳曳地,沾滿塵灰,大步走去窗邊推開道:“諸位仙童,有勞了。”

仙童們吓了一大跳,眼前這冷面仙君恁是眼熟,不是下界那還未飛升的小龍神,又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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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諸位仙童,哪裏有你們君上留下的藥材?我想借之一用,待到你家君上回來,我自會補償給他。”

梳着羊角辮的仙童搖手道:“仙君哪裏的話?日後位列仙班,還不是要與我家君上成為摯友?不分親疏內外的。實不相瞞,你們剛一進門,君上就有囑托,說不就是些藥材?拿去用便是。”

謝扶華略略垂下眼簾,不輕不重道了聲謝,順着仙童們給的方向去了。

他走後,仙童們聚在一起,都對這傲得不把人放進眼裏的仙君頗有微詞:

“據說魔域的第三道天罡門打開了,魔物從門裏跑到人間,國之将破,民不聊生,這恕之仙君不下界和仙門一起匡扶正道,為何要在我們蓮天境戲耍?”

“喂,你們幾個,差不多得了,”鶴童抱着手臂斜倚在門框上,屈起手指不客氣地敲了三下門,“你們有膽子當面數落小龍神,要你們這群天奴嚼舌根?都滾出去,老子看着心煩。”

仙童們被罵的臉紅脖子粗,但又不敢和栖鶴君頂着幹,憋屈來了一句:“那裏面躺着一個爐鼎,別當我們不知道!”

栖鶴君撲哧一聲笑出來,一揮袖袍,把一群天奴叽裏咕嚕扇倒在地,“你們留些口德吧,他日天道輪回,生死簿上走一遭,是非功過一掐算,爐鼎興許也能做上神,救人間于危難水火呢?”

天奴們打不過栖鶴君,又不敢去為難恕之仙君,再說那屋裏躺的小貴人,脾氣寬和溫順,不說金枝玉葉,也看得出是仙君心尖兒上的眼珠子,君恩深重,根本也得罪不起,只能自認倒黴,各忙各的去,作鳥獸散。

栖鶴君關了門坐回薛離玉床前,握着他的手嘟嘟囔囔道:“也不知道君上要我陪着你是何意?難不成是把你看成了雲偌仙尊,思之成疾了?可我家君上修的是三秋道,只修戰意如火,怎麽有那些兒女情長的心思,傾慕雲偌仙尊呢?”

自然沒人能解答他,栖鶴君杵着下巴,心說他長得可真好看,再看億眼。

半晌後,謝扶華推門大步而入,眉目冷肅,懷抱一大捧藥材,盡數小心投入栖鶴君打來的熱水浴盆裏,素手攪和浸泡。

随後他輕輕扶起薛離玉,少年的頭無力歪着,手也軟垂着,一副沒人要了的破布娃娃模樣,栖鶴君心想,若是小龍神也不要他,他可能連個安身之地都沒有了,好可憐哦。

你看吶,他連衣裳都不能脫,還得小龍神幫……

嗯?他倒是白的發光,就是皮膚上什麽東西青青紫紫的?

栖鶴君畢竟還是個孩子,心裏感嘆這爐鼎是被人揍了吧?連揍帶咬的,好多牙印呀,尤其是大-腿-根那裏,啧啧,更可憐了呢!

栖鶴君一邊念叨着非禮勿視,一邊抱着他的髒衣服跑出去洗了。

薛離玉感覺到自己泡在熱水裏,終于喚醒一絲神智,先是一點疼,從丹田開始,逐漸蔓延到腹腔,順着寒涼的胃經,疼到奇經八脈,高溫之下,他的心髒撲通撲通狂跳,不敢呼吸,手指尖也跟着疼。

謝扶華看着他在水裏蜷成一團,手不由得顫抖起來,撫摸着他髒污的黑發,仔細搓洗起來,溫聲喚他:“玉兒?玉兒?”

薛離玉無法回答,被水淹沒到脖子,下巴被酥脆幹枯的藥材撞來撞去,有點差點飄進嘴裏,只好緊抿着嘴唇,手掌去推,可是又因為太疼失了力氣,虛弱地呸呸個不停。

“……”一聲哼笑,壓抑在極其擔憂的沉郁氣息之下,有雙手撥開他下巴邊上的藥材,柔聲安慰道:“你乖乖的,泡好了藥,病就會好一點了。”

薛離玉疼得嗚嗚兩聲,搖搖頭,手指抓着木桶邊用力到發白,有點任性地說:“……可是我想出去玩……我從來沒有出去玩過……”

水光折射之下,他的臉半明半昧,婉轉清冷。

謝扶華心裏一動,拇指拭去少年唇邊的血跡,在答應他與不答應他之間糾結。若是答應他,這副樣子走不了幾步就要暈倒。若是不答應他,他嘴上不說,心裏肯定難過。

謝扶華還是拒絕道:“不行。”

薛離玉聽了,睜開了兩枚蓮子做的眼睛,倒像個可愛的人偶娃娃,低低垂下頭,“哦”了一聲,算作妥協了。

他這聲哦之後,再次閉上眼睛,任由謝扶華為他洗身,把藥材在他身上滾來滾去地搓洗,擦幹了頭發,抱到床上躺下。

不過,那苦到肝疼的藥還得接着喝。

“不喝不行嗎?”

“不行。”

謝扶華握着藥碗坐到薛離玉身前,少年安靜靠在床柱子上坐着,纖長的眼睫毛低垂下來,沐浴過的身體散發着藥材的甘苦藥香,半攏着的衣裳露出一點點鎖骨和肩膀,皮膚白裏透着紅暈,連指尖都是紅的。

他見了藥,閉了閉眼,用那張絕世風華的臉做出了小孩子一般抗拒的表情,抿着嘴巴不肯喝,直往後退,直到勺子遞到唇邊,試圖鑽進他唇齒間,他才勉強探着頭張嘴,喝了一小口。

“咳咳咳……”薛離玉捂着心口弓下腰,汗珠子滴滴答答直掉,濕漉漉的頭發撲在床鋪上,顧不得濕,側身下去歪躺着,一點血跡又被咳了出來。

“玉兒!”謝扶華忙放了碗,探身去摸他額頭的溫度,摸到一手冷汗,雙手掐了個咒決,再去探他內裏經脈,果然如群攻法術天女散花一般,每隔一寸就有密密麻麻的靈氣漏洞,這樣的軀體,怕是一折騰就要散架了,若不精心照料着,可能死的非常快。

偏偏他又是個爐鼎,體質與旁人不同,用藥重了一點怕經不住,輕一點怕沒有用,等到初一十五行采補之事時,若是斷了氣,左右都是一個死。

謝扶華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手心捧着他的臉頰,那手感削瘦單薄,沒有肉,碰觸後,手也是涼的,只有表層有泡熱水過後的餘溫。

“慢點。”謝扶華把薛離玉扶起來坐着,為他輸送靈氣。

不知過了多久,謝扶華收回手,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側過頭吐了一口血,沾濕了衣襟。

但一直以來少年将死的異象終于有所改變,緩緩睜開了眼睛:“……仙君,你嘴唇怎麽白了?”

謝扶華一怔,下意識把手背到背後,負手而立走到臨時熬藥的竈臺前,跪下去的瞬間身形有點踉跄,膝蓋哐一聲砸在地上,但是冷冰冰硬聲道:“本君無事,用不着你擔心。過來喝藥。”

薛離玉苦笑一聲,喝了一口,終于在第三次吃藥的時候沒那麽反應嚴重了,反而丹田充盈,溫暖如春,感覺四肢有了些力氣,比昨天好很多。

謝扶華沉默着看他馴服地喝光了藥,緩了一會兒,掙紮着站起身,面不改色拿過栖鶴君洗好的幹淨織錦棉袍給他穿上,又給他披了件柔軟白狐裘,抑制着手抖,把他那頭墨發高高束起來,戴上白玉蘭的發冠。

栖鶴君一腳邁進門檻,吓了一跳:“我的天,雲、雲偌仙尊複活了?”

薛離玉一笑,指了指眼角朱砂痣,“你再看一眼。”

栖鶴君跑過去來來回回端詳他,嘆道:“真的是公子诶,你氣色好多了,今天打扮的這麽漂亮要去幹嘛?”

薛離玉搖頭,“不知道,”随後二人兩雙眼齊齊看向謝扶華。

謝扶華面色雖然蒼白,但不肯言明緣由,更像個高高在上斷絕七情六欲的神仙,掩唇輕咳了一聲,“我……帶你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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