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天奴們打累了, 坐在地上喘粗氣,謝扶華終于有了一絲喘息的餘地,坐起身, 歪着頭撩起眼皮看他們,半晌笑着搖搖頭。

天奴皺眉頭,“你笑什麽?是不是打你打的還不夠疼?”

謝扶華一動就有稀裏嘩啦的鎖鏈聲,他索性一把握住,左手玩捏着粗糙鎖鏈,指尖被那濃烈的血色映襯得如同白玉一般, 滿不在乎地往後靠在臺子一角。

那滿頭的黑發披落一地,如同墨池流水, 乍然浮現的寧靜安逸之氣,在血氣裏慢慢蕩漾開來。

就連天奴們也忍不住去看他的臉, 龍君不見往日的雍容華貴, 也不穿奢昂的龍紋錦袍, 但這天上地下再找不出來這樣的男子, 臉龐還是矜貴而俊美, 一雙白瞳宛如一汪煙湖水, 寫盡綿長溫潤。

恐怕也沒有一個反賊能像他,死到臨頭還端端正正坐着,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高傲和看不透的神秘。

只不過這落魄的龍君混不在意這些, 擦了把臉上的傷疤, 沖他們露出一個隐含深意的,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是在笑你們徒然在上仙境耗費光陰, 就算修行千年, 也永遠只能當任人驅使的天奴。”

天奴從他臉上回過神來, 好似恨自己這麽道心不穩, 語氣也陡然森厲:“大膽!你是無計可施了,所以又來使那籠絡人心之術?”

謝扶華搖頭,忍不住勾唇笑,和那雙倨傲的瞳孔很不一樣,他聲音很柔和,卻不懷柔地說:“本君為何要籠絡你們幾個小奴才?”

這一句話火上澆油,天奴們被激怒,四處找東西要給他點教訓。

謝扶華好好端詳着他們,待到他們拿着刑具走近了時才道:“慢着,門外有人,若不想被他發現你們對我用私刑,就該把人請進來。”

天奴們面面相觑,薛離玉心裏清楚,他們都是尚刑宮的奴才,要聽主子的話,這輩子沒有成仙的機會,說白了就是人間皇宮裏的太監,只不過脫離了肉.體凡胎,保留了男兒身,幹的還是粗使的活計,對上仙境裏的仙君們還是得低頭的。

天奴們沒辦法只好去找人,半晌帶進來那個鬼童轉世的仙童,幾個天奴一看他就拉下了臉,但是嘴上仍舊禮貌道:“原來是璇玑星君新收的小仙侍,小仙侍安好。”

鬼童支支吾吾點頭,哆嗦着手把丹藥放到謝扶華腳邊,看着那雙修長勻直的腿被抽打到不成樣子,受不了了,閉着眼睛捂着鼻子,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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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奴們望着他背影,齊齊沉默了,目露鄙夷之色。

門關上之後,謝扶華沒去碰丹藥壺和藥膏,慢條斯理地說:“同樣是奴才,有主子護着和沒主子護着,就是這麽泾渭分明,就算天帝知道那鬼童偷聽,也得裝沒看見。”

天奴們回頭看他,這次比較怪異了,他們都沒說話。

半晌才鬥嘴一句:“你不也是條沒人要的龍崽子?現在不比我們尊貴。”

謝扶華不為所動,用袖子去擦腿上的血,意有所指道:“人有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上仙境卻從不把‘欲’列入七情之中,我看你們,卻是真正重欲之人。”

天奴反問道:“你難道不是?”

謝扶華淡然道:“但我并不引以為恥,哪怕我修無情道,也不認為無情道是滅欲,若要入道,應當心懷天下之憐愛,個人私欲算的了什麽?”

只是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和以往大有不同,分明是嘴上篤定,眼睛裏卻癡心着什麽。

他垂下睫毛簾子,壓抑着情緒,掙紮站起身,盡管踉跄幾下,仍舊坐在赤焰臺上,打坐調息,低聲道:“既然今日懲罰結束了,你們就走吧,明日再來。”

天奴們面面相觑,最後扔了刑具,罕見的沒有再施展在龍君身上,而是各懷心事地離開。

他們走後,謝扶華驀然睜開眼,吐出一大口血,低垂着頭急促地喘氣,好像剛才他忍了很久,這會兒終于忍不住了。

連額頭龍角都露出來了,這才發現,他連龍角都斷裂了一支。

但他盯着那些天奴的背影,似乎很是愉悅。

薛離玉想,這短短幾句話在天奴們心裏種下了不安分的種子,明天的懲罰就不會這樣重。

薛離玉看了他半天,忍了又忍,現出魂靈之體,撿起地上的丹藥壺和續傷膏,朝他走過去。

謝扶華聽見腳步聲,鼻尖一動,聞到熟悉的香味,肩胛骨開始顫抖起來,雙眼在眼眶裏不停的晃動。

他看見薛離玉的一剎那還能忍得住,但是看見他坐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心髒還是沒出息地跳起來。

這是恨吧?應該是的,鳳凰毀了他苦心經營的一切,現在怎麽敢再出現在他面前?

然而鳳凰卻沒嘲諷他,而是從壺裏取出各色丹藥一粒,先把一顆喂到他唇邊,“張嘴。”

謝扶華嘴唇抿着,因為嘴角裂開,張開是很吃力的。但是鳳凰的手指冰涼,就那麽端着手臂,耐心等着他。

龍君還是勉強張開了嘴,鳳凰把丹藥放在他口中,兩指一點他喉結順着往下滑,靈氣帶着丹藥走,不用他吞咽,丹藥就入了丹田。

龍君一點也不反抗,就是那雙眼睛直勾勾盯着鳳凰瞧,不止是捉摸不透的晦暗神色,更像是看一眼少一樣那麽珍惜,那麽急切。

鳳凰看着他乖乖的咽下去,把壺擱在一邊,又用手指窩出一團白潤的藥膏,“頭低一點,我碰不到。”

謝扶華閉着眼睛,聽話低頭,任由藥膏輕柔塗抹在他龍角上,然後他好像被碰疼了,耳根子發白,但是緊咬着牙關不吭聲,下颌線繃得緊緊的,下巴尖都白了。

鳳凰看着他,覺得千年來都沒見龍君這麽能忍過,淡淡的問他:“剛才不是還不覺得疼嗎?現在上藥了反而那麽痛苦?”

謝扶華別過頭,悶着聲音說:“不一樣的,我只是沒想到……鳳凰,你、你怎麽會來?”

鳳凰鼓起腮幫吹吹他的角,如實告知,“我現在魂靈出竅,肉身不保,要在瓊池涅槃才能複生,可能會涅槃失敗,偶然路過這裏,來看看你。”

謝扶華知道涅槃的危險,聞言攥着拳,卻不能說更多,只能低低“嗯”了一聲,龍角在藥膏的浸潤下變得潔白了一點,裂痕也有撫平。

鳳凰揭開他血染幹涸的烏衣,這才發現他衣裳都硬了,不知道染過多少血,手指不自覺抽動了一下。

殺生不虐生,天帝未免過于狠毒。

龍君胸口逆鱗被拔之後,永遠不會再長出來,這地方就成了他致命之處,只要以法術重傷,龍必死無疑,天帝卻說要留着他一命,折辱夠了再殺死他。

其實小龍神如今這樣子,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他心裏應當比死還難受些。

薛離玉給他心口也上完了藥,合上他衣襟,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讓龍君死,卻不想讓他這麽死,這與他萬年間對生命的認知有悖,更何況親眼看着自己養大的龍被淩虐致死,那樣強烈的矛盾感讓鳳凰恍惚,他搖搖頭,想不明白自己的心,起身便要離開。

謝扶華見他要走,忙從赤焰臺上跪坐起來,不顧傷勢,拉着他袖子,鎖鏈摩擦發出刺耳的稀裏嘩啦聲,急聲道:“鳳凰,你別走!”

薛離玉腳步被扯住,被迫轉過身,然而眼前一花,緊接着就被他緊緊擁抱在懷裏。

這條龍慣于察言觀色……是不是看出來了什麽?

薛離玉感受到了他脖子上铐的項圈有多硬多重,覺得窒息,閉着眼睛說:“你還有事嗎?”

殊不知謝扶華的聲音也不複平靜,好似他心裏也如同刀絞,百般糾結:“我想抱你一會兒,什麽都不想,只是抱一會兒。”

大殿裏靜悄悄,龍君抱着他不放手,側過頭輕輕用鼻尖拱他的耳垂,溫熱的呼吸打在耳廓上,仿佛這裏不是髒污之地,而是無數個相偎相依的冬夜暖榻。

可是鳳凰心思冰雪通透,他看得出龍君眼底的恨,哪怕遮掩的再好,也無法被溫柔蓋住。

“那年我逐你離開三世天,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在預言鏡裏看見了什麽嗎?”

鳳凰任他抱着,淡淡說:“我告訴你,我看見了你毀天滅地的修羅相,和我為救你而獻祭的死相。”

謝扶華的身子明顯一僵,松開他,直愣愣地望着他,“什麽?”

鳳凰伸出手,輕輕撫摸他嘴角的傷痕,輕聲說:“其實你苦苦追尋的答案,就是這麽簡單。為了這個預言,我想我應該親手殺死你,盡管我也有不忍心,以至于一時失手,被你擒獲,讓你恨我那麽多年。現在你知道了,還恨我麽?”

謝扶華有片刻失神,随即攥住他手腕,近乎失态道,“你為什麽要瞞着我?你便是原原本本同我說,我又能聽不進去嗎?”

他眼眶通紅,幾乎落下淚來。

薛離玉緩緩把手腕抽出來,心平氣和道:“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就像你剛才說,你不是沒人要的龍,所以撿到你那天,我向天地三聖祖發下大願,願意管教你,約束你,所以我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哪怕你對我不尊、不敬,我都在想,你養成這樣高傲乖張的性子,是我的錯,我沒教好你,你對我所作所為,也是我太過心軟,讓你誤入歧途,我不配撫養你長大,這本來就怨不得你。”

鳳凰推開他起身,神情很肅穆,話匣子打開,也難得多說幾句:“這一次你兇多吉少,我看天帝的意思,他絕不會放過你,可你不是能悶聲吃虧的人,你我心裏都有數。我沒有權力要求你心甘情願去死,但你犯錯就該有懲罰,我會與天帝說明,已将你關押至無人之境思過,若有罪過,我來承擔。”

謝扶華這次徹底驚到了,一把抓住他腰,一條傷痕累累的龍,硬生生拼了力氣,把鳳凰擱在赤焰臺上按住了不讓走。

“鳳凰,”他嘶啞道,“你慈悲心腸,卻一次又一次毀我,何必對我如此心狠?”

鳳凰沒有責備他,只是低聲說:“從前的爐鼎來不及告訴你,他真心被你所傷,恨你入骨,想過要親眼看着你死在他面前,可是如今他想起和你那些過往,他只覺得難過,如果你還有一點愧疚,就安分修行,再也不要去找他,就算你終有一日大道得成,也不要大開殺戒,因為他再也不會管束你了。”

鳳凰凝結神力,解開他手腳的鎖鏈,擡袖打開蓮天境幻境,那裏空無一人,只有鋪天蓋地的蓮花。

“我關不了你太久,但足夠我回修仙界處理好事端,離開這裏了。”

龍君得了自由,卻不走,執着地問:“玉兒,我只問你,你可曾有過一點傾慕于我?”

“不曾。”鳳凰搖頭,龍君也不言語,擡手擦去他眼角淚水,盡量放柔了聲音道:“鳳凰,你留我一命,卻還想從我身邊逃走,是嗎?”

鳳凰下意識擡眸看他,卻在他眼裏看見一雙通紅無措的桃花眼。

龍君很溫柔地抱着他說:“你不回答也沒關系,我不生你的氣,你盡管逃吧,不要被我抓住,否則我會像當年那樣囚.禁你,給你下情蠱,喂合不攏.腿的藥,日日夜夜翻來覆去地要你,甚至想辦法讓你懷上我們的孩子,反正你永遠不會原諒我,所以,哪怕只剩妥協也是好的。”

鳳凰瞳孔震動,渾身顫抖。

龍君一邊笑一邊哭,拉着鳳凰的手,親親他的手指:“誰叫你一念慈悲,放我自由?鳳凰,你不該對我心軟的。”

事已至此,鳳凰全明白了。

謝扶華看他神情,亦與他心意相通,凄然笑道:“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你在大殿裏,所有那些話,都是我故意說給你聽。”

鳳凰完全愣住了。

可是鳳凰已經動不了了,他也沒想到,龍君竟然還有修為能定他的身。

他竟一直都在演!

“但是你還有第二個選擇。”謝扶華撩開他遮眼的白發絲,溫聲道:“若我死了,你就可以解脫了。”

龍君含着眼淚笑了笑,後退着,就穿着那身髒污的衣裳,身形漸漸隐去。

随着他離開,鳳凰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能奮力沖開心脈,魂靈簡直站不穩,當即不顧一切往瓊池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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