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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見他不應聲,薛離玉不好再叫第二聲,将自己衣擺從火堆旁撥開,專注的打量蒼術的右手。
蒼術右手的力氣沒有左手大,薛離玉回想起蒼術接過小泥爐時的下意識反應,是用雙手接過, 但爐內湯水有微不可查的向左.傾斜。
薛離玉垂了垂眸,也不再說話了。
蒼術的臉看着平平無奇, 手指功夫倒是很厲害,還用了一點水系法術, 這一番揉捏下來, 薛離玉那片燙紅的皮膚漸漸的就不疼了。
薛離玉收回手, 低聲道:“謝謝。”
蒼術只是“嗯”了一聲, 手也蜷縮回袖子裏, 但他微微喘着氣, 額頭冒出了虛汗,臉色蒼白,似乎動用這一點點修為就要了他的命。
薛離玉看着他咬緊牙關忍了忍, 才恢複了呼吸, 轉身半蹲在竈臺邊,拿破竹扇子繼續給小泥爐燒火。
蒼術燒火的動作很娴熟, 一副做慣了粗活的樣子, 像凡間貧苦的百姓、早當家的拖油瓶, 身上沒有富貴子弟好聞的香味, 也沒有錦衣華服,只有破衣爛衫的陳腐味。
這殘疾的龍看起來日子過的很辛苦,哪裏都髒,像是真的無父無母長大的孤龍,無法好好照料自己。
但他神情非常認真,并不抱怨,只是一味的悶頭幹活,仿佛煮的不是獻給魔尊的肉湯,而是靈丹妙藥湯。
薛離玉想起龍族們對他冷嘲熱諷的态度,心說若這受苦受難的殘疾真是小龍神……
他實在難以想象,一股說不出的酸楚蔓延在他心頭。
他親手毀了小龍神,在小龍神最壯志昂揚、意氣風發的時刻,活生生把他從神壇上拽下來,成為三界六道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可是謝扶華也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因此他親手把謝扶華送上剮龍臺,本以為他死了,心裏也能放下,可是蒼術居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還、還那麽像小龍神。
這種愧疚幾乎要把鳳凰淹沒了,說好了的兩清,卻在此時此刻又變得不清不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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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手毀掉一個人的滋味是什麽樣的?
也許那一刻很暢快,卻在時間的打磨之下,恨意變得不那麽清晰,只剩下一筆未完的落款,讓扇面的美有所殘缺。
薛離玉還抱着一絲僥幸,希望他不是謝扶華,他只是可憐的蒼術,這樣自己心裏還能好受一點。
畢竟對于天生尊貴的小龍神來說,這樣屈居萬人之下的茍活着,不亞于一場殘忍的折磨。
就這一會兒胡思亂想的功夫,蒼術手腳麻利,已經熬好了湯,聞了聞味道,又嘗一口,才蓋上蓋子準備起鍋,“好了,你先走吧。”
薛離玉回過神,俯身去端自己那小泥爐,卻被蒼術用手臂攔住,擰着眉頭,“你怎麽這麽不聽話?這鍋子能把你皮燙掉,讓開。”
薛離玉被他劈頭蓋臉一通說,面子也有點挂不住,但他忍着沒反駁蒼術,又把泥爐放回竈火上。
蒼術把兩口小泥爐都用托盤盛起來了,心平氣和地望着他,“等會兒我端過去,你在一旁看着,不要動手。”
他個子瘦高,微微低着頭,和薛離玉說話的語氣好像和三歲奶娃娃一樣。
薛離玉沒再逞強,他想,若是能看見蒼術的真身就好了,小龍神什麽都能作假,只有心口被拔的逆鱗不可再生,造不得假。
況且謝扶華一身雪白晶瑩的龍鱗都被剮了,真身應當……已經變得很醜陋了。
—
魔尊駕前有許多美姬服侍,還有一名男子陪伴,男子攥着老魔尊的手,給他擦去額角的冷汗,随手把帕子丢在金洗手盆裏,擦了擦手上的水,“去換盆幹淨水來給我父尊擦臉,要溫的,不能太燙。”
“是,少尊主。”
小厮忙點頭稱是,端着盆往外走,看見薛離玉時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他幾眼,目光盯在他臉上許久,然後發出一聲啧,搖搖頭走了。
蒼術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冷冷的目光看着他背影。
薛離玉只顧着看病榻上魔尊的病情,并沒在意周圍的變化。
那華服的男子聞聲回過頭,看見了薛離玉和蒼術,眨眼的速度變慢了一瞬,唇畔帶上了些笑意。
“你是新來的小厮?”他朝薛離玉招招手,“過來讓我瞧瞧你。”
薛離玉時刻銘記自己的身份,因此故意低着頭,像真正的低微小厮一樣,“是。”
只不過奇怪的是,身後的蒼術驟然加重了呼吸聲,薛離玉沒停腳也不遲疑地走過去,一擡眼就看見魔尊太子墨綠色的雙眸。
那是一雙猶如毒蛇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臉。
“跟了我,怎麽樣?”
少尊主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見他難堪地低下頭,竟然還輕笑一聲,“是哪路魔神把你招攬進來,就為了當一個粗使的奴才?眼珠子該換新的了。”
薛離玉刻意後退一步,搖着頭拒絕,“少尊主說笑了,奴才無德無能,怎能服侍少尊主左右?”
少尊主點頭,“倒也是,”
他側過身給睡熟的老魔尊掖好被角,起身走過來,捏住他下巴擡起來,輕輕晃了晃:“無妨,只要你聽話,手腳笨一點也沒關系。”
這動作有點詭異,薛離玉心說從哪裏殺出來這麽個克星?但是面上不動聲色,纖長的眼睫毛半阖着,仍舊拒絕,“請少尊主三思。”
少尊主笑了笑,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他下巴上摩挲了幾下,鏡利逼人的眼眸猶如森冷利劍,又像毒蛇吐信。
“你膽子很大,”他慢悠悠地說,“不過我可以答應你三思。”
随後他就松了手,施施然坐回原處,不耐煩的拍拍手,“那邊那個醜鬼,傻站着幹什麽?過來給我父尊喂湯。”
不遠處的角落裏,蒼術一半的面容隐匿在沒有光的黑暗中,表情變得晦暗不清,整個人卻散發出一種愈發強勢的侵略感。
但他垂了垂眸,又變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安靜地走過來站到魔尊榻邊,手去拿湯匙,卻被少尊主阻止:“不用你,放下,然後出去。”
他皺着鼻尖看了蒼術一眼,“……去洗個澡,這麽邋遢是在丢我父尊的臉,快滾。”
蒼術低着頭垂着手,但是一動不動,“少尊主,請讓我來吧。”
少尊主有些不滿,索性擡手給他施加一道法術,“出去,不要逼我殺了你。”
蒼術整個人都被邪風推着往外走,薛離玉也想走,但是袖口被少尊主拽住,“你留下,喂我父尊。”
薛離玉沒辦法,只好先應下,心裏實在是愠怒至極。但是關押龍孩子們的地點只有老魔尊才知道,他必須忍一忍,等少尊主離開。
但是沒想到蒼術是真的倔強,拼着力氣也走回來,對少尊主低頭,平靜地說:“少尊主恕罪,他手受傷了,怕得罪魔尊,還請讓我服侍魔尊吧。”
少尊主看了眼薛離玉的手,看見玉白的指頭上真的有幾塊紅色燙傷,只好同意由蒼術給魔尊喂湯。
“慢,”少尊主往後一靠,支起一條腿,懶洋洋地問:“你自己先喝一口。”
薛離玉沒看見蒼術動手腳,他肯定早就下了藥,當即想攔下他,但是蒼術一絲猶豫都沒有,給自己盛了半碗湯一口氣喝了下去,淡淡擡眸望向他,“可以了嗎?”
少尊主這才滿意,“可以,喂吧。”
蒼術點了點頭,半跪在榻邊,彎腰整理好少尊主的衣角,再擡身一勺一勺把湯喂到魔尊嘴裏。
但是魔尊病的重,喝一勺嘴能漏半勺,蒼術不厭其煩地擦去他嘴邊殘汁,不耐其煩地又喂進去。
少尊主見他幹活麻利,也就放下心,一直在看薛離玉,這人明明穿着灰布粗麻的衣裳,看起來卻是很矜貴端莊,皮膚蒼白,白到纖薄如紙的感覺,一雙勾人的桃花眼,神情卻清冷疏離,薄唇閉着,站在那裏哪怕不說話,也足夠叫少尊主難以呼吸,無法忽視那張臉和修長的身段。
但是灰撲撲的美人居然在看喂湯的那個醜八怪?
少尊主哼笑一聲,“你看他幹什麽?他是你相好的,還是你兄弟?”
薛離玉猜到他起了疑心,心裏不由得想這魔不太好對付,冷靜地說:“不,他是我一起進宮服侍的同伴,我們不認識。”
聽見這話,蒼術的脊背好似顫抖了一下,又好似是錯覺。
少尊主挑起眉毛,“那正好,你的活兒他都會幹,你今晚就留在我父尊宮裏服侍,不要回去了,過幾日就是十五,我父尊大壽,要準備的事可是很繁瑣的。”
說罷,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一身華麗的黑服繡着五鬼擡棺紋,路過薛離玉時,鼻尖微蹙,疏忽一笑:“你身上好香,一點也不像幹慣粗活的人。”
薛離玉忍着怒氣後撤一步,“少尊主不要笑話奴才了。”
他恭敬低頭,送少尊主笑着離開。
他走後,空蕩蕩的大殿裏就只剩下魔尊的姬妾們,薛離玉默默催動法咒讓她們沉睡。
蒼術突然問:“你為何不讓他也睡着?”
薛離玉有自己的打算,解釋說:“他也許知道龍子的去處,不讓他太過警惕總是好的。”
蒼術回頭看他,神情冷冷的,有點吓人。
薛離玉看着他半跪的姿态,走到他身邊,“但是那魔修剛才有一句話說的對,你該去洗澡了,我去接水來,你等在這。”
“不要出去,他還沒走出宮闱,可能在等你自投羅網。”
薛離玉皺了皺眉,他怎麽知道少尊主沒走遠?
蒼術不打算解釋,重新回過頭,終于喂完了湯,擱下湯匙,黑色的發絲垂落在額上,半遮掩着雙眼,莫名其妙地說:“是不是你也嫌我髒?”
薛離玉倒真沒這樣想,但是蒼術已經站了起來,看了他半天,眼眸裏翻滾着怪異的光彩,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兩下,“是嗎?”
“你想多了。”薛離玉算了算藥效發作的時間,也不想費事去打水來了,拉住他衣裳一角,把他按到一邊圈椅上坐下,施展了一道淨身術,把蒼術從頭到腳都洗的幹幹淨淨,連頭發絲都滴着水,全身皮膚變回了瑩白的顏色。
蒼術變得幹幹淨淨的,剛剛出水的皮膚泛着紅,一雙白翳瞳孔卻盯着他,莫名顯得斤斤計較。
“我幹淨了嗎?”他問,“你還嫌棄我嗎?”
薛離玉無奈,“我何時嫌棄你了?你這人好不講理,是不是龍都是這讨人厭的脾氣?”
蒼術抿着嘴唇,問:“可你都不碰我,卻讓魔修捏你的下巴。”
薛離玉無奈,只好拿着幹帕子走向蒼術給他擦頭發,裝作惱怒的樣子,但是趁蒼術不注意,伸手如同閃電一般去摸他心口的位置。
可才一碰到他心口,薛離玉的手指便顫抖了一下。
正愣神的功夫,就被他牢牢抓住手腕,拉到懷裏強行按坐下。
蒼術的手指用力去揉鳳凰的下颌,直到鳳凰眼尾泛紅才停下,冷淡地說:“這回幹淨了。”
鳳凰卻沉默着不說話,低着頭說:“放開我,蒼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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