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梳羊毛

第2章 梳羊毛

就在兩天前,馬庫托利斯還認為他能得到這300德拉克馬的貸款是非常幸運的。

十多年前他赤手空拳從優卑亞的鄉下都來到雅典,從酬金最微薄的劈柴雜工做起,和貢吉拉一個奧波勒斯一個奧波勒斯地艱難攢錢,辛勤了十幾年才開起了個賣面包的小店。

兩個月前他到同為小商人的朋友家喝酒,認識了放高利貸的商人麥俄西斯,喝酒喝的高興,麥俄西斯喝多後承諾不要抵押,借給他一筆錢讓他擴大生意。

馬庫托利斯早有此心。

他和貢吉拉做面包從不偷工減料,做出來的面包分量足、味道好,又常花樣翻新,生意一直好極了,從來不愁賣。連雅典的貴族們在會飲時都時常來采買。一名很有權勢的貴族喜歡馬庫托利斯的面包,甚至承諾,如果馬庫托利斯能做出來,以後五百人議會在市政廳每月一次的公餐,和某些節日祭神時都來他這裏訂面包。如果能有一筆錢讓他擴大經營,他有把握能讓自家生意上一個大臺階。

他早想多買幾個奴隸,再起幾眼爐子,擴大經營,只是賣面包的利潤微薄,一時攢不到這些錢。他沒有不動産做抵押,貸不到款,麥俄西斯的承諾可謂是及時雨。

麥俄西斯酒醒後他就急忙去找麥俄西斯兌現承諾,麥俄西斯倒也沒有反悔,只是因為沒有抵押,要求他付借款金額30%的高息,還規定了個較為緊迫的還款期限。

這些要求原本也算合理,如果不出意外,馬庫托利斯有把握到期前絕對能還清。可是就在他用貸款和所有積蓄買下房屋、建好爐子準備開張時,雅典發生了政變。賣房屋給馬庫托利斯的貴族被從雅典趕走了,財産都被充公拍賣。馬庫托利斯和這名貴族的房屋交易還不曾在城邦登記,不被承認,一家人被拍下這幢房子的貴族蠻橫地光身趕了出來,差點流落街頭。而麥俄西斯也立刻找上了門。

馬庫托利斯這才知道麥俄西斯當初和他訂立的看似簡單的契約還另有玄機。一文不名地流落街頭并不是最糟糕的情況,他們還有可能全家都淪為奴隸。

雖然決定了要逃跑,但不是馬上就能走的。馬庫托利斯從朋友那裏借來的幾個應急的錢,付給麥俄西斯房租後已經不剩多少了,家裏這麽多張嘴都是每天要吃飯的,他們得想辦法先解決眼前的困境。

和妻子商量了一會兒,馬庫托利斯決定上午市政廣場旁邊的集市開市後,他先去看看有沒有什麽活做,另外有沒有什麽人要租用奴隸。

雅典有很多手工作坊,制陶、冶金、建築、紡織、釀酒、榨油……有些作坊生意是季節性的,平時主人不願意養很多閑人浪費口糧,只有在需要時才租用一些奴隸幹活,付給報酬。現在面包作坊開不成了,馬庫托利斯想把平時幫助妻子貢吉拉帶孩子的女家務奴隸梅加娜和兩名男奴租出去,先多少得一些收入。

梅加娜不知從哪裏找了個豁口的陶罐,從中庭的蓄水池裏打來了一罐水。馬庫托利斯就着水罐洗了把臉,匆匆出門去了。出門前兒子塞雷布斯要求和他同行,被他不耐煩地拒絕了。

貢吉拉和塞雷布斯也用那水洗了臉,梅加娜與兩個男奴用殘水和不知哪裏折來的幾根樹枝清理起房間。

這間房屋的前任租客不知是什麽人,把房屋折騰的十分肮髒,即使光線黯淡也能看出牆壁上到處是深色的污跡,地面上雜物堆積,屋裏甚至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

梅加娜手腳麻利地專心清理着,兩個男奴隸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掃,一邊偷偷向中庭裏瞄。

這幢宅子裏的其他住戶此時都起床了,男主人們陸續到中庭公用的、徹夜不熄的火爐邊晨禱,用一些葡萄酒和面包片向家庭的守護女神赫斯提敬獻,敬獻完畢後女人們圍着爐火開始做起早餐。而後各家分別占一個角落,在中庭裏吃起早餐來。宅子裏漸漸熱鬧起來。

馬庫托利斯一家人昨天晚上就沒吃飯了。兩個男奴隸羨慕地看看外面正在吃飯的人,又偷偷瞟貢吉拉。

他們今天總不能早餐還不吃。

貢吉拉對他們目光得含義心知肚明,叮囑梅加娜照看塞雷布斯,也出門去了。臨走前塞雷布斯再次要求跟随,也被拒絕了。

兩個男奴隸有些騷動,在她走後就扔下樹枝不幹活了,坐在門口向中庭裏閑看。雅典人飲食本來就簡單,這幢宅子裏住的又都是窮人,早餐只不過是些麥粥、橄榄之類,他們卻像八輩子沒吃飯似得看得垂涎三尺。

吃過早餐後男人們都出門工作去了,女人們收拾了東西,各從屋裏拎出羊毛籃子,聚在一起,有的用梳子梳羊毛;有的把梳好的幹淨蓬松得羊毛均勻地鋪在地上,打成幼兒手腕粗細的長卷,邊幹活邊說笑。她們的孩子們就在旁邊玩耍。

雅典男女之防很嚴厲,在男主人們離開前,梅加娜就把兩個男奴隸喝斥進了屋裏,拘束着不讓他們再出去。

梅加娜是貢吉拉生塞雷布斯時馬庫托利斯買來的,深得貢吉拉信任,兩個男奴被買來沒多長時間,不敢違拗她的話。她自己站在門口望着婦女們的羊毛籃子若有所思。

在她身邊,塞雷布斯也睜大眼睛望着那些婦女勞動,仿佛在仔細觀察着什麽。

貢吉拉去了半日才回來,回來時別外衣的銀別針不見了,拎着一個新罐子,罐子裏盛了半罐橄榄,幾小塊面包。經過中庭時看到婦女們都在勞動,她慢下了腳步。梅加娜迎上前去,貢吉拉把罐子交給她,讓她帶回去分配,自己去和鄰居們打招呼。

貢吉拉把罐子拎回屋裏,先拿出兩個橄榄一小塊面包遞給小主人塞雷布斯,又為男女主人各留出一份食物,剩下的才和兩個男奴隸分食。兩個男奴捧着食物狼吞虎咽,她也快速地吃着自己那份,邊吃邊拿起新罐子,對塞雷布斯說:“塞雷布斯,我去打水,你要一起去麽?今天沒有葡萄酒,只能喝水。”

希臘人認為喝水有害健康,通常是不喝水的,只飲用摻水葡萄酒,包括兒童也是如此。特別窮喝不起葡萄酒的人甚至飲用榨葡萄酒的殘渣沖的水都不會直接喝水。只是他們現今困窘到連葡萄酒渣都沒有。

塞雷布斯拿着一個橄榄站起來說:“我也去。”

梅加娜帶着他到蓄水池邊,洗幹淨陶罐,打了一點水遞給他,示意他先喝。

塞雷布斯看看蓄水池上漂浮着的樹葉和灰塵,以及池底的淤泥,說:“可以先把水燒開嗎?”

梅加娜說:“我知道你喜歡喝滾燙的水,你這個古怪的孩子。但是貢吉拉沒有買柴火,公共火爐我們不知道能不能用,你等我去問問。”

貢吉拉此時已經和鄰居們搭上了話,正幫一個紮着藍色發帶的婦人挑揀羊毛裏的草葉等雜物。她走到貢吉拉身邊,在她耳朵旁說了幾句話。貢吉拉向兒子這邊望了望,塞雷布斯聽見她問那些婦女們:“咱們這爐子是怎麽用的呢?”

那婦人告訴她各自用時各自出柴火,另外還要均攤一些幹柴保持火爐整天都不熄滅。

貢吉拉猶豫了下,拿出一個奧波勒斯,讓梅加娜去買幹柴。

一個用橄榄油和木炭屑調的眼影膏畫了眉毛和眼線的婦女看到站在蓄水池邊的塞雷布斯,問道:“那個是你的兒子?”

貢吉拉說:“是的。”把塞雷布斯喊過去和衆人打招呼。

衆婦女紛紛驚嘆:“好漂亮的孩子!”

五歲半的雷布斯确實是個少見的漂亮孩子。雖然小孩子幼年看起來多半都很可愛,但他格外出衆。柔軟烏黑的頭發、挺直的鼻梁、玫瑰色的雙唇、森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像密林間寧靜的湖泊,神秘幽深,轉動間又燦若星辰。他手腳修長,舉止間有種超乎年齡的成熟文雅,站在那裏誰都會以為這是個名門貴族之後,而不會相信只是小面包商之子。

她們的孩子也都好奇地看着塞雷布斯,有些想上前打招呼,又有點不敢。孩子們明顯能感覺出,這個年齡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種與他們不同的氣質,讓他們不敢太随意。

貢吉拉讓塞雷布斯去和其他的孩子玩耍,塞雷布斯有點不情願,但遲疑了一下,還是朝兩個年紀大些的、蹲着彈石子的孩子走去,說:“你們好,我叫塞雷布斯,能和你們一起玩嗎?”兩個孩子

地站起來,說:“當然可以。我叫蓋烏斯,他叫索福尼斯科斯,你也喜歡玩彈石子嗎?”

孩子們在那邊交際,這邊婦女們還贊嘆不已地稱贊着塞雷布斯的相貌,對貢吉拉十分羨慕:“有這麽漂亮的孩子,過幾年你就該享福啦!”

貢吉拉的表情有點不以為然,但并沒有說什麽,只是把話題扯開,問道:“這麽多上品的羊毛,你們這是要做希瑪純嗎?”

希瑪純是希臘人穿在外面的披風,播種節已經過去兩個多月,寒冷的冬季即将來臨,确實到該做厚外套的時間了。但貢吉拉雖然這樣問,卻并不相信這些婦女是為自己家人做的。一件羊毛希瑪純價值不菲,抵得上收入極高的貴族婦女貼身女仆一整個月的工資,住在這裏的住戶顯然是穿不起的。

果然一個婦女回答說:“不是,這是要賣的。左近有商人收羊毛線,我們去他那裏領羊毛,回來梳好紡成線,一籃子兩個奧波勒斯的報酬。”

另一個婦女好心地建議:“你要是有空閑,不妨也去她那裏領一些羊毛。這活輕的很,手腳快一些報酬也不少呢。”

貢吉拉和她們說了半天話,就是想問這個。聞言說:“我也能嗎,在哪裏領呢?”

正好一個胖胖的婦人把最後一個羊毛條卷好,像雲朵一樣堆滿了一籃子。她拎起籃子說:“我正要把這些線團送去過秤,再領些羊毛回來。你要也想做這個,就跟我一起去吧!”

貢吉拉高興地答應了。

塞雷布斯丢下石子快步走過來,說:“母親,我想和你一起去。”

貢吉拉蹙眉看着他。

兒子自來非常懂事,從不粘人,但今天早上她和丈夫兩人出去時卻都試圖跟随。想到他可能是被昨天的事吓壞了,有點心軟,這次沒有拒絕他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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