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31章
寧城附屬醫院是寧城的百年老三甲了,因為效益好,近兩年在白塔區開設了新區分院,并将許多創新實驗室都轉移了過去。
腫瘤科作為國家重點培訓專科,癌症靶向藥的課題已經從實驗室階段走向臨床兩三年了,今年二期藥物獲批,腫瘤科在全國征集了三百多個符合條件的病人參與藥物試驗。
二期藥物的臨床試驗副作用微乎其微,其本質算得上是志願者的免費藥物治療,可對于入選觀察對象的要求極其嚴苛,包括不僅限于腫瘤分期、既往病史家族史、基因變異與否及一般情況等等等等,報名者千千萬,一篩再篩,一選再選,沈賀白覺得自己的父親能被選中,實在是上天的一種眷顧。
接受過現代教育的年輕人,若非是被現實毒打到無所适從,實在是不應該不堅持唯物主義,相信什麽命運之類的言談,沈賀白每每念及此都會生出幾分自嘲的心緒。
但是一種疾病沿着父系的血脈基因往下傳,也很難讓人不覺得這是一種命運,所以醫學前沿才會逐漸的将癌症的言論歸功于基因編碼的錯誤......
基因。
是一種很強大的東西,活着的人為了對抗他帶來的影響,傾家蕩産,幾近搬遷,殚精竭慮最後......仍然要面對未知的結局。
沈賀白呼出一口氣。
他在周家住了兩個多月,跟方蔓的通話頻率基本是一周一次,一方面方蔓擔心影響他學習,另一方面,方蔓也并不能騰出太多的精力來陪他閑聊,屬于每周報一個平安的狀态。
沈賀白不是不擔心父母,只是過度的無用的擔心抒發出來除了會增加雙方的負擔以外,并不會有任何的增益。
比起擔心,他用功讀書,為自己博一個好的前程,才更顯得有用。
所以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負面情緒,盡可能的最大化的利用他的時間,他越快的推進他的學業目标,他就能盡早的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成為家裏的頂梁柱。
但是昨天,一直在給他報平安讓他不要操心的方蔓突然給他發消息說讓他有空來醫院一趟。
他的電話撥過去,依稀聽見旁邊有醫生在說。
“這個東西固然跟先天性攜帶的基因有關,跟生活作息還有飲食模式也有很大關系......混亂的作息會削弱人體免疫力,不規律的飲食更是會加速和催化這樣一個過程......”
方蔓沒有怎麽跟他細談就挂斷了電話,語焉不詳。
沈賀白的精神內耗就是從那個電話開始。
爺爺确診到去世只不到半年,而從爺爺去世到爸爸确診,期間也只隔了不到三年,這是明明白白的家族史。
他陪爸爸去看病的時候,醫生看着他,眼神裏多少帶了點憂心忡忡,說了句,家裏人也要注意,多體檢查查。
沈賀白當時上初中,他問方蔓情形,方蔓只是垂淚,不欲多談的模樣,他就自己上網去查,查了許多,心也就越沉。
由于起病隐匿,能查出來的診斷期別大多不會早,但爸爸跟爺爺的區別就在于,還沒有到藥石無救的地步。
手術做的很大,腹腔裏的髒器被切了大半,後續又化了療。
那一年,他們家就持續籠罩在一層陰霾迷霧之中,仿佛死神的羽翼遮天蔽日,壓抑至極。方蔓根本沒工夫管沈賀白,每天忙碌于照顧爸爸的飲食起居,沈賀白一個人準備中考,也是那時候,他逼着自己學會了操控情緒。
他将所有的焦灼情緒化為了勤奮,中考考的相當不錯,他的成績和志願帶給方蔓一絲笑容,但很快,重大的打擊如浪潮襲來——爸爸的病複發了。
明明化療的全部療程都還沒有結束,血指标卻如同雨後春筍般,緩慢而穩定的上漲。
就連見慣了各色病人的醫生在看到化驗報告時都眉頭緊皺。
“第一個療程就耐藥......預後不會太理想,你們得做好心理準備。”醫生說着,又看了眼沈賀白,“小夥子,沒事多做做體檢。”
那是沈賀白第二次聽到這樣的叮囑。
這無異于是下達了死亡通知書。
印象中,他的父母雙親都是本地的教職工,工資不高,卻琴瑟和諧,父親寫的一手好字,人也很溫和,是單位裏的老好人,什麽事都樂意幫別人一把,他們家中沒有一個冷血動物,試問又怎麽能直白的對爸爸說明這些呢,實在是太殘忍了。
方蔓的崩潰像海嘯般沖擊着沈賀白的理智,那一刻,失去親人的恐怖和對未來的無望膠成一股繩索,死死的纏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喘不過氣來。
但他不能崩潰。
他連夜上網搜尋了很多專家在線問詢,偶然間發現了寧城附屬醫院的靶向藥志願計劃。
那些對于一般人而言嚴苛的條件,父親居然意外的都符合。
這無異于是湍急河流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沈賀白平靜的跟方蔓商量了這件事。
從确診到治療至今,家裏的積蓄所剩無多,而爸爸去寧城治療,方蔓不可能兩個城市來回奔波,沈賀白必須轉學,他們必須舉家搬遷至寧城。
方蔓決定帶張褥子和簡易生活用品,咬咬牙駐紮在病房,這樣可以省下一筆租房子的錢,可沈賀白要上學,不能如她一般講究,無奈之下,她想起了那個幼年時的手帕交,如今嫁入豪門成為富太太的姜琳。
方蔓不是個喜歡求人欠別人人情的存在,然而此時,也不得不拉下臉來。
誠然姜琳的态度極溫和,她依舊反複叮囑沈賀白,要懂得看人眼色,不要給人添麻煩,另外,就是要好好保重自己,有什麽不舒服随時跟媽媽說,不要不當回事,因為媽媽恐怕顧不上你了。
沈賀白明白她的意思。
方蔓也在擔心他被基因所詛咒。
可又有什麽辦法能改變這一切呢?
沈賀白固然沉穩,可說到底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一些老年人都尚且做不到看穿生死,更不用說他。
他是惶恐的。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規律作息,養生,鍛煉,竭盡所能的規避一切可能損害身體的因素,他活的像個機器,他的自律是為了讓這句身體能盡可能的延長使用期限,最大程度的發揮價值作用,盡早的成為為方蔓分擔責任的屏障。
活着真的很不容易。
“到了。”司機說:“小夥子?”
沈賀白這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到目的地了。
他倉促的付了車費,奔向腫瘤病區。
“沈乘書?這個病人剛剛轉去ICU了。”吧臺的護士說。
“什麽?!ICU!”沈賀白沖口而出。
“對,你是他什麽人?”護士問。
“我是他兒子,那是我爸爸!”沈賀白急聲道。
“那你快去ICU病區瞧瞧吧,他剛剛血壓和血色素就一直在往下掉......”護士的面色趨于凝重,也沒有多言,只是給他指了個路。
沈賀白面色微變,掉頭就跑。
他走後,護士站的兩個護士探出頭來,各自嘆了口氣。
“這就是16床的兒子嗎?長得真帥啊。”
“聽說成績還特別好,16床的太太每次提到他都滔滔不絕的。”
“本來還以為是吹牛呢,沒想到是真的,唉,怪可惜的,爸爸得了這種病。”
“聽說是家族遺傳呢,爺爺也是這個病走的,也不曉得他以後會怎麽樣。”
沈賀白一路奔到ICU。
重症監護病房禁止探視,門禁閃爍着紅色的光,沈賀白在門口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方蔓。
“媽。”他啞聲喊道。
他的聲音在安靜空曠的等待區裏回蕩開來,讓方蔓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麽久沒見,沈賀白這才發現,媽媽瘦了很多,皮膚也不複從前的光澤,眼下都是黑眼圈和細紋,像一束枯萎了的花。
他上前去,母子二人抱在了一起。
“他們說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方蔓泣不成聲,“之前沒有先例所以只能對症處理,走一步看一步......”
沈賀白抱着他,許久低低的“嗯”了一聲,拍了拍方蔓的背。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會沒事的”這種話太過虛僞,他說不出口。
他曾經也這麽聽爸爸說“爺爺會沒事的”,沒過多久,爺爺就走了。
現實就是殘酷的。
“媽,你還有我。”他默了許久,幹澀道。
“我想知道你爸爸他怎麽樣了......我不知道該問誰去!”方蔓淚如雨下,渾身顫抖,“他要是一進去不出來了怎麽辦......你豈不是連他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媽!”沈賀白的瞳孔驟縮。
如果是那樣的話......如果是那樣的話......
是不是意味着這麽久以來他的隐忍,他的自律艱苦根本都是無用的!是錯誤的!他合該用這些時間來陪伴他短壽的父親!而不是去計劃一些虛無缥缈的毫無意義的未來!!
他錯過了,大錯特錯了!
他臉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去,蒼白如紙,極度的恐懼湧上來,冰封了他的血管,令血液停止流動。
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後有人大喝一聲。
“沈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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