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成疾
第28章 成疾
離未咬着那少年的衣領, 一點一點将他從雨地裏拖到屋檐下。
血被雨水沖刷,幹淨的不幹淨的都流淌進朦胧的冷白色的霧裏。
看不真切。
離未細心地舔淨少年臉上的血污和泥點,想着歇一陣了再帶他回那安身之所。
以前離未對戰争沒什麽概念,那次戰争來臨前, 阿随便搬山遠離了是非紛亂。
而這次, 親眼目睹了活生生的人, 就這麽死在冷雨裏,屍體橫七豎八地鋪了滿地。
離未來晚了一步,他受少年的委托, 在破舊的義莊裏照看少年的弟弟妹妹們。
好容易凝神聚力,給那群孩子周邊施了個保護的法術,離未累得冷汗都下來了。
可來不及再喘息, 他施法的目的就是為了能放下心來去找出門覓食的少年。
但還是晚了啊。
哦, 待會兒還得向那群小孩解釋,他們哥哥沒了的事實。
離未說不了話,估計還得跟年長懂事的那倆比比劃劃。
應該在少年出門前,給他也施一個防護的法術的。
離未覺得自己還是太傻,太弱了。
連弄個防護法術都心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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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尾燃盡後, 被打通淤血的經脈出現了新的斷裂。
離未的傷勢愈發嚴重了。
不過有了第三尾的經驗,實在力不從心的時候, 他可以再斷尾。
還有,六條尾巴。
不能再歇了, 義莊的法術快要失效, 他還是趕緊帶着少年回去。
能護着一個是一個, 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 被少年看得比生命都還重。
“偶爾, 你也想想你自己啊。”離未咬着少年的衣領, 艱難地向着義莊方向前進。
心念已無法再傳遞,他知道少年又轉了世。
但他暫時去不了遠方,他得先安頓那群孩子。
至少,熬過這兩年的戰争。
唔,被遷怒了。
離未平靜地捱着那飛來的石子,孩子們或嚎啕或憤怒。
“你為什麽沒把哥哥帶回來?你不是只很厲害的狐貍嗎?”
對不起啊,我不是只很厲害的狐貍。
如果很厲害的話,阿随就不用來輪回境了。
離未抵了抵少年心口,石子沒再飛來,他也感覺不到少年一絲體溫。
我......好想你。
眼角沒有溫熱覆蓋,離未已流不下眼淚。
孩子中較年長者要将少年的屍體抱走,動作幅度過大,将倚靠在少年心口的離未一腳踢了開。
離未昏死過去,失去意識前,查看了下元神的位置。
沒有被削弱的跡象,挺好。
再等兩年,兩年後我去找你。
等我。
離未到底是要護着這群不省人事的孩子,他們不似少年成熟,很多時候沒法冷靜下來想事情。
只要戰争停下來了,就沒事了。
“狐貍,狐貍,你為什麽一直守着我們呢?”
“明明你可以自己逃掉的。”
孩子中年紀最小的女孩已長成亭亭少女,不過這兩年缺衣少食,面黃肌瘦了些。
她撐着一把破紙傘,和離未一起在雨地裏,少年的墳前。
埋葬少年那會兒,大家就只挖了個土坑,填平後一塊嚎啕大哭,便也不管不顧了。
離未在那塊地做了個小标記,戰争後再次尋了來。
女孩一路跟着他,來到這裏,先是疑惑了陣,兩年時光便是周邊的樹木都焦枯或不見了蹤影,可看離未安靜肅穆的樣子,又明白了過來。
大家都或多或少遺忘了那因為出門給他們覓食卻慘死的哥哥。
這兩年,活下來就已艱難,他們中有一部分人也和哥哥一樣,沒能等到戰火平息。
活下來的人除了她還跟着狐貍,其他人都做鳥雀散,不知去往何方。
沒人再提過那個雨天砸在狐貍身上的石頭。
女孩知道,他們那時不是因為哥哥的死而憤怒悲傷,只是想着自己今後沒了個依靠,而無助憤怒。
但狐貍不一樣,他自始至終都是為哥哥來,可能之後照看他們,也是因為哥哥臨走前的囑托。
女孩答了自己的疑惑,她不指望狐貍能回應她。
“你是要離開了麽?”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這麽句。
狐貍耷拉着的尖耳動了動,他擡了臉,那對細長的眼似乎能說話。
女孩猜想他是給了肯定的答複。
“那祝你一路順風。”女孩半蹲下/身子,伸出手輕撫狐貍額頭。
狐貍“嗷”了一聲,是致謝,也是重擔卸下的釋然。
女孩從沒見過這般通人性的狐貍,她此生也只見過這麽一只狐貍。
多年後她纏綿病榻,恍惚間回想起年少時,某個月光如水的晚上。
那天大家都睡下了,她因噩夢驚擾,暫無睡意,起身迷迷糊糊來到義莊門口。
哥哥守在義莊外,和狐貍一道坐在那門口的石階上。
悠悠的小調響起,令她未定的驚魂安然下來。
是哥哥在用葉子吹着不知名的曲子,狐貍側過頭去聽,若她沒看錯,那細長的眼裏是比月光還軟的溫柔。
那晚上風輕月明,哥哥吹完曲子,将狐貍摟入懷裏,悄聲和狐貍說了些什麽。
他們一塊笑起來,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反複無常的戰争。
“感覺看不到頭啊。”年輕的百夫長灌下一口燒刀子酒,順手把酒囊遞給身旁半蹲着的離未。
離未就舔了一小口,意思了下:“會到頭的。”
酒有些辣,激得他直吐舌頭。
百夫長笑了,拿布滿刀疤和粗繭的大手,摸了摸離未腦袋。
“你這只怪狐貍喲,有這靈性還不如找片深山老林好好修煉番,說不定以後還能成仙呢。”百夫長感嘆地說,“偏偏跟了我這莽夫,一跟就是十來年。”
“跟着你,有肉吃。”離未說,是實話。
百夫長參軍前是鎮上的屠夫,殺豬宰羊一把好手。
“現在沒肉了。”百夫長冷下了臉,“你該走了,傻狐貍。”
離未卻裝作聽不懂,“嗷”了一嗓子,便用爪子把酒囊推回百夫長手邊,“擰好蓋子,別灑了。”
百夫長手下管着百十號人,老的少的都有,大多都是因為上面抓壯丁,被迫來到戰場的。
所以對這場仗,大家都抱着得過且過的态度,只要活着就行,哪方勝利都無所謂。
百夫長說,不是大家無所謂勝利,只是大家都不知自己是哪一方。
“亂鬥,殺人就行了,哪管是哪一方。”百夫長站在高崗上放哨,目光觸及壕溝裏麻木啃着幹窩頭的士兵們,面露悲切。
“你要帶他們逃掉?”離未了然地問。
“是。”百夫長說。
“被發現了會死。”離未說。
“死我一個就行了。”百夫長說,“我無牽挂。”
“你混蛋。”離未咬了牙。
卻不想被百夫長一把撈入懷中,“口頭混蛋下,我會好好活着的。”
離未擡臉看入那雙黑眼睛,“你……”
“走了。”百夫長揉了他腦袋一把,笑了。
他們逃出了戰場。
士兵們給百夫長鞠躬磕頭,百夫長擺擺手,“沒盤纏給大家,就自行離開吧。”
“有緣再見。”
百夫長抱着離未,進了密林裏。
百夫長說,山裏靈氣足,他們就在山裏定居,不知能否對離未的傷勢有幫助。
“我不要緊的。”離未說。
“主要我想你能修煉成仙,也好帶我升天。”百夫長半是玩笑半認真道。
離未不搭話了,他伸了伸脖子,在百夫長側臉的刀疤上舔了一口。
他們在密林建了間能遮蔽風雨的簡陋小屋,百夫長去打獵,用野味和獸皮跟山下的居民換米糧和布料。
離未跟着幫點小忙。
有人看中離未火紅的皮毛和大尾巴,被百夫長擋下,說這給什麽都不換。
離未聽了樂不可支,百夫長就說他傻。
“你不能把這狐貍當媳婦兒啊,楊随。”有人說笑道。
百夫長原話奉還,拍拍離未的背,說:“這就是媳婦兒啊。”
福縮(胡說)八道。
離未把臉埋進百夫長衣襟,臉燒得慌。
說來這一世的阿随,已然二十有五了,按人間的規矩,早該成家立業了。
但離未變不成人形,不然也可以給阿随當媳婦兒。
“阿随,那你要不要像他們說的娶一個媳婦兒啊。”
百夫長伸手探了探離未額頭,“沒燒啊。”
離未鼓了腮幫子,“我是認真的!”
“那你就做我媳婦兒。”百夫長笑眯眯地說,“我也認真的。”
一點都不認真,我明明是只狐貍好伐!雖然變成人形,阿随肯定會喜歡啦,但,但目前只能保持原形。
唔,不開心。
離未陷入短暫地自閉,忽然便動起了自己尾巴的主意。
也不需要維持多久的人形,陪阿随走過這一世就好了,要幾條尾巴才夠呢?
離未認認真真地思考着,幾天都睡不安穩。
“有心事?”百夫長察覺了出來。
“沒。”離未迅速地合眼睡覺,才不能被他察覺出來呢。
“好啦,我跟你保證,我不會跟別人成親的。”百夫長拍拍離未起伏的脊背,“這輩子咱倆一塊過。”
“但有些事情只能媳婦兒才能做到啊,我只是只狐貍。”離未睜了眼,嘟嘟囔囔地說。
“那你說,什麽事兒只有媳婦兒能做到?”百夫長失笑,估計是在想他這只小狐貍懂什麽。
哼,他懂得可多了。
“比如......”離未慢吞吞地起了話頭,軟舌舔上百夫長側臉,便是紅光汩汩流淌,他身材順勢抽條生長,成了一散發裸身的少年。
離未發現,耗一條尾巴能維持少年的形态。
雖然沒有成年形态個高,但也足夠了。
他輕而鄭重地吻上他朝思暮想的唇瓣,百夫長卻将身上的被單一扯,給他裹了個嚴嚴實實。
“別動。”百夫長靠牆而坐,蹙着眉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嗯,忘記變衣服了嘛,但是在晚上,也不要緊。
離未裹着被單坐起來,撅着嘴說:“你不是要我做你媳婦兒嘛?”
百夫長猶猶豫豫地向他探了手,如他所願地把他抱了個滿懷,而後小心翼翼剝除他身上的被單。
這才對嘛。離未舒服地眯着眼,斷尾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計,但楊随粗糙的手停在橫貫他整個身子的傷疤上。
“怎麽還嚴重了?”楊随擰着眉,疑惑且擔憂道,“會不會是你為了變人形,付出了什麽不好的代價。”
“畢竟你之前都沒有能變人的跡象。”
“我恨你是塊石頭!”離未皺着小臉,咬牙切齒道,“現在是關心傷口的時候嗎?”
“對,現在不是。”楊随點了頭,“我明天帶你去看大夫,據說村裏來了位新獸醫,現在先睡覺。”
他果然沒把狐貍當媳婦兒看。離未恨恨地想,又唬我呢。
斷尾的疼痛後知後覺從尾椎傳來,雖然有肋骨護着,但離未還是忍不住發起了抖。
楊随嘆息着把他揉入懷裏,“傷口疼?”
“不疼。”離未賭氣,但靠近楊随,他身上的疼痛确實會輕一些,估計是元神相吸引的緣故。
“明天帶你去看大夫。”楊随重複了遍,卻又不敢再撫上離未肌膚,是想着自己的手過于粗糙,怕造成二次傷害,“你傷好了,才能做我媳婦兒。”
唔,阿随話裏有話。離未聽出來了,他不賭氣,但還是要給阿随闡明一個事實:“我傷不好,你做我媳婦兒也可以。”
後腦勺被拍了,阿随這個壞人。
“說什麽傻話呢。”楊随嗔怪着,不管在哪一世,不管是怎樣的身份,他總是在意着他的小狐貍。
這些,離未都知道的。
“那阿随會和我成親嗎?”回到最開始的話題,離未問。
“會。”楊随說,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我不是都說了,你是我媳婦兒嘛。”
“那阿随也是我媳婦兒。”這一點離未再次聲明,雖然不是什麽大事兒。
但總還是要聲明一下。
既然我是你的,那麽你也是我的。
這是狐貍的邏輯自洽。
“就這麽不把尾巴當回事兒嗎?”楊随哭笑不得,懷中的毛絨團子下意識地動了動,弄得他再怎麽哭笑不得,也在此刻化成繞指柔。
“畢竟這一世,算是小狐貍頭一次遇上你真正意義上地長大成人。”冥王也不免搖頭,“他太想念你了。”
“我知道。”楊随垂了眸子,想起離未發燒的那晚上,壓抑不住的癡狂。
但他到底是忍下來了,沒真的将楊随怎麽樣。
作者有話說:
今天晚了一點...
現在還有六世沒開始...但小狐貍的尾巴只剩五條了...
肯定不能都拿來變人形...
楊随:就真不把尾巴當回事呗。
離未:當你媳婦兒是要緊事!嗯,你當我媳婦兒也是要緊事!
我已經嘗試着略寫了,但今天還是被虐了,被第三世。
寫的時候想起年少時看的《九州缥缈錄》,就在第三世結尾加上了小女孩的視角。
我記得《缥缈錄》裏有那麽一章,以旁人的視角,寫出了姬野成為羽烈王之後的孤寂(烈字打錯了啊,原文不是這個烈)。
我永遠記得那一章,因為作者沒直接寫姬野和羽然是怎麽怎麽深愛着對方,只是讓王在多年以後拿到那幅有他和女孩在月光下攜手逃亡的潦草畫卷。
王看了那幅畫,什麽都沒說,只是拄着他的虎牙槍,在雪地裏坐了一夜。
因為這個情節,我可以無限次原諒作者江南恰爛飯,可惜他不會再填《缥缈錄》的坑了,還有《龍族》。
《上海堡壘》很好看,僅指原書,但林瀾還是死在了上海,繪梨衣被葬在了紅井下。
姬野和他年少時的好友阿蘇勒反目成仇,東陸和北陸,最終王不見王。
姬野沒能握住羽然的手。
忽然就感覺自己的青春一文不值了,都看了些什麽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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