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如戲

第30章 如戲

“哎喲, 你這只小狐貍啊。”

離未趴在窗邊的梳妝臺，見着花旦緩步過來，發髻上的步搖叮叮當當地響。

畫的桃花妝，眼角飛着紅, 眉心一朵粉花開。

今日這扮相, 唱的是那出《小紅娘》。

離未自覺地擡了爪子, 讓花旦輕易地将他攬入懷裏。

“我去看了你的戲，唱得很好聽。”離未說，花旦臉頰有些浮粉, 他想擡爪子抹一抹，但又畏縮地收回了爪子。

“那你怎麽不等我下戲啊？害我到處找。”花旦嗔怪地點了點他額頭。

“抱歉。”離未也不解釋什麽，只吐吐舌頭, 賣了個可憐。

花旦剛想抱着離未坐妝臺前, 卻響起了敲門聲。

“師弟，我可以進來嗎？”

嗓音亮堂，是花旦那武生師兄。

離未聞言，如水般溜出了花旦懷裏，“我躲一躲, 你去給你師兄開門吧。”

“那你小心些。”花旦不疑有他，呼出氣來起身, 對門外喊，“師兄, 你先站會兒, 我來開門！”

離未藏在房梁上, 把尾巴收得嚴嚴實實, 卻只見那高出花旦一個頭的武生嗔怪着：“你小子是藏了什麽東西吧？當心我告訴師父去。”

“師兄, 好師兄, 我哪敢藏什麽，你還不知道我嗎？”花旦裝乖笑道，臉卻被師兄掐住，碾了碾上面的浮粉。

Advertisement

離未磨了磨後槽牙。

“我幫你卸妝，師父等着呢。”師兄說。

花旦不着痕跡地避開那只大手，垂眸道：“不勞煩師兄，我自己卸就是，很快的。”

“你看你，越長大越跟師兄客氣。”

離未磨不動牙了，他現在就恨不得下去一爪子拍在那武生的臭臉上。

方才下戲直接回花旦房間，也是因這武生一路和花旦說小話。

離未沒法插話，也沒法轉移花旦眼中缱绻的神思。

武生卻還當小時候玩鬧呢，不知道摸人臉是件很暧昧的事情嗎？

不知道你這一言一行會給你師弟錯誤的暗示嗎？

分明你都跟豆腐坊的小女兒訂了親，你就不要來禍禍你師弟了好嗎？

千言萬語，離未半個字都說不出口，第四尾的力量還有剩餘，他可以短暫地變為人形。

變成人形比那武生好看一百倍，可是，可是離未也看出來，哪怕自己比武生好看一百倍，他也改變不了阿随那樣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以前只給他一只狐貍的。

那是因為以前，阿随也沒碰上過其他什麽人，一直都是他這只狐貍在眼前晃。

而現在阿随終于遇見了別的什麽人......

離未膽怯了，他想如果阿随不是山神不被常年困在山裏，往世間多走幾遭，會不會遇上其他更好的人呢？

當然首先不能是武生這種，嗓門太大，太粗魯。

可遇上其他更好的人，離未篤定着自己一定還是會挑毛病的。

他太小氣，小氣到理所應當地認為阿随是他的所有物。

而阿随已經轉世了，他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是一個全新的人了。

阿随應該有權利去追求自己喜歡的，而不是被他這只狐貍強詞奪理地捆綁。

那麽上一世，百夫長那世，會不會也是他自己一廂情願？

阿随只是，不好拒絕他。

這麽想來，他還真是做了好過分的事情呢。

可是，除了阿随，離未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離未往房梁下面望，花旦別扭地同意了武生給他卸妝，師兄弟二人說着戲本子，離未聽不懂。

就像以前阿随還是山神的時候，他心裏藏的事，離未也不懂。

離未還一直想着，如果自己變聰明了，是不是能幫上阿随什麽忙。

現在看來，自己是變不聰明了，如果那時候是其他人，是和阿随一樣聰明的人站在阿随身旁，阿随應該不用來輪回境吧。

如果不遇見自己，阿随應該也不會受那麽多苦了吧。

“這是我最不放心的一點了，即是輪回境裏變幻莫測，誰也不能預料到，會發生什麽。小狐貍心思單純，不易被動搖，但也最容易被動搖。”

“只要......我不愛他。”

“嗯，只要你不愛他。”

花旦出落得愈發漂亮了。

離未不知怎的，心裏愈發煩躁，分明那武生已經和豆腐坊的小女兒成了親，花旦再眼巴巴盼着，也無濟于事。

是會有其他事情發生吧。經歷了這麽多世，離未的潛意識愈發的靈敏，這些日子就死守在花旦身旁。

花旦見他緊張兮兮的，也不免笑道：“師兄成親，我替他高興着呢，沒心思去想別的。”

“嗷”，離未應了聲，說他知道。

但沒說他煩惱的，不是此事。

阿随不會為這點小事想不開，離未知道，還想着到時機成熟了，他在阿随面前變個人形，

好把阿随拐去成親。

趁虛而入，很是卑鄙狡猾，而且阿随會不會喜歡他都得另說。

但是他想要阿随，很想很想。

“小狐貍啊，這世上的事情，沒有個十全十美，戲本子上都這麽寫。”花旦将離未攬入懷裏，離未木讷了般，動也不敢動。

脂粉的香氣鑽進他鼻子裏，撓得他心癢。

“我也不求十全十美。”離未喃喃道，“我只要你平安。”

“所以我時常想，會不會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大好事，上天才派你來我身邊。”花旦低笑道，“你陪了我好多年。”

“是我自己要來的，不關上天什麽事。”離未嘀嘀咕咕，“而且啊，我會一直陪着你。”

師兄什麽的，離我家阿随遠一點！

“但等我唱不動了，跟着我會過苦日子的。”花旦下意識地把離未摟緊了些，“雖然我也有在攢錢……”

“我不怕苦日子。”離未回答他，我只怕沒有你。

“阿随為什麽會喜歡師兄呢？”

到底忍不住酸溜溜地問。

話題轉得太快，讓花旦一怔，但他還是柔聲回答離未說：“因為師兄很厲害啊，我開嗓都是跟師兄學的。”

哦，我不會開嗓。離未垂了眼。

“然後師兄人很好，很照顧戲班子裏的大家。”

哦，我不會照顧大家。離未低了頭。

“最最重要的是，師兄很會唱戲，唱帝王是帝王，唱書生是書生。”

哦，我不會唱戲。離未把自己身子縮成了團。

“所以我喜歡師兄，哪怕師兄不喜歡我，我也覺得無所謂啦。”

離未把耳朵也收起來。

不聽不想，阿随就不喜歡師兄了。離未自欺欺人着。

“你別為我擔心了，小狐貍。”

我也不是在意這個事情啦，一點都不在意呢。

離未在花旦懷裏拱了拱，說：“我喜歡阿随。”

“我也喜歡小狐貍。”花旦說。

離未相信他是真心意，只不過可惜，他們說的喜歡并不是同一個。

“良辰美景奈何天，桃花扶風共人面……”

又是一出《小紅娘》，唱詞身段花旦早已爛熟于心，離未躲在二樓的包廂上看，不自覺地眯着眼連連點頭。

唱得灰常好！

離未舉起小短爪子，努力地用肉墊拍出響，正好大家都為戲入迷，他這點兒聲響也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

小紅娘是個嬌俏可愛的女孩子，幾次三番運用自己的機智，助鄰家的書生哥哥和員外家的長女姐姐終成眷屬。

其實小紅娘也是喜歡鄰家書生的呀，就像現實中花旦愛慕着師兄。

所以阿随才說，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整場戲調子都很輕松，畢竟最後一場是書生和員外女兒成親的戲份。

小紅娘卸下咋咋呼呼的濃妝，換上清淡柔和的裝扮，在人群裏乖巧不紮眼，新娘将她拉出看熱鬧的隊伍，讓她做了證婚人。

觀衆們都在笑這倆姑娘拉扯推辭中的打趣話，離未眨巴眨巴眼，有點想哭。

為小紅娘，也為他的阿随。

如果師兄能喜歡阿随一下，離未也是可以讓的。

只要阿随開心。

這一場演出很成功，作為主演的花旦收到好些禮物打賞。

離未離開這包廂前，聽了一耳朵包廂主人的話。

“那是個男娃？”

“嗯，男生女相，扮上比女娃都俊。”

“有點意思哈，就是不知道弄上一弄，是個啥滋味......”

“您只要知會一聲，保管給您送上門去。”

離未深深地看了這群人一眼，記在心裏。

這就是他不好預感的源頭，得去提醒阿随，離這些人遠些。

有人來戲班找麻煩了，因為班主說，他們戲班的伶人只賣藝不賣身。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班主是為保下楊随。

和楊随關系好的師姐妹們自然都替楊随抱不平，但也有些長舌的，說都是楊随的錯才叫戲班被找了麻煩。

“阿随，我們去勸班主帶戲班離開這裏吧。”離未說，他已找好時間路線，能讓大家一道順順溜溜地出城。

這是那天他聽到包廂裏的議論後，便開始規劃的事情，現在只差說服班主。

“可師兄，還有兩位師姐都已經在城裏安定下來了。”楊随嘆了氣，“班主也說這地方好，有長久住下來的意思。”

“那我們倆走，離開這是非之地。天高海闊，誰也找不到我們。”離未說，這是他長久以來的妄想，趁此機會，一股腦地宣之于口。

楊随愣了陣，他看着離未，笑道：“好。”

“可是小尾巴，你為什麽看起來那麽難過？好像失去過我一樣。”

我是真的失去過啊，甚至這一世，我都還沒來得及擁有你。

離未用短爪子揉揉眼，有點幹。

楊随伸手出來，素白如玉。

離未忍不住上前，舔了一小口。

他們向班主辭行，班主雖不舍楊随，但目前楊随離開确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你一個人，可以嗎？”班主仍是擔心，他是看着楊随長起來的，待他如親生子。

“我有朋友一起。”楊随寬慰班主，往後一退再一跪，便是謝師大禮，“師父在上，原諒徒兒不孝，不能再侍奉身前。”

班主眼角有淚，忙将楊随攙扶起，“好孩子，為師給你多拿些盤纏，一路上別虧着自己。”

師兄也不舍楊随，他請楊随到他住處喝酒，離未隐了身形跟着去，意外地沒發現師兄妻子的蹤影。

不應該啊，師兄和師嫂恩愛，沒道理給楊随送行，師嫂不在場。

離未現了身形，用尾巴打掉楊随手上的酒杯。

“阿随，我們回去！”離未不管師兄怎麽想，帶楊随離開才是要緊事。

紅光閃，人形現，離未披着紅布将楊随手一抓，十指緊扣。

卻不想師兄并沒被離未吓到，反而掄起板凳向他砸去。

楊随幫離未擋住這一擊，大喊着：“師兄，有話好好說！”

“小随，你若還當我是師兄，幫我把這小妖精抓住！”師兄亮堂的嗓音卻低沉了，離未單手摟着楊随，看見師兄眼裏閃爍着詭異的光，“他這樣式的，那些大人肯定喜歡，把他抓住我們就可以把你嫂子換回來了！”

“師兄，如果尾巴剛剛沒有出現，你是不是要把我抓去，換嫂子回來？”楊随扶着離未肩膀，聲音冷冷道。

“是。”師兄咬牙道，燭火太晦暗，令離未看不清他表情，“如果你願意給那些大人上門唱戲，你嫂子就不會被他們抓去了。”

“你不知道，你那兩位師姐也因你的緣故，沒法和她們的未婚夫結婚，那些人上她們婆家造謠，罵她們是接/客的婊/子……”

“師父偏愛你，怎麽都叫我們瞞着你。可你嫂子和師姐呢，她們對你已經很好了，她們有什麽錯要承受這些？！”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啊。

離未開不了口，只能給楊随揉着背，好為待會兒逃跑做準備，心說着，明明是你說的‘大人們’不要臉，憑什麽要怪在阿随頭上？

而師兄扶着桌子，一步步走過來，“打小，你楊随因為長得好看，就被師父和長輩們偏愛，大家都忍饑受凍，唯獨你衣食不愁，師父甚至罵都沒罵過你一聲。”

“現在出事了，你要走就只需跟師父輕巧地打聲招呼，那我們呢！我們要在這裏生活下去，你走了，難道那些人就善罷甘休了嗎！”

離未蹙了眉，感受到楊随不再顫抖了，好扣着他手腕直接破門離開。

但楊随按住他，緩緩地直起身子，冷聲回應着師兄：“好，我不走了，我留下來，換嫂子回來。”

“另外，師姐那邊，勞師兄多費些心。”

“還有師父，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離未瞪大了眼，心念叫嚣着：“你在開什麽玩笑！”

楊随揉了揉離未臉頰，輕輕笑了聲：“小尾巴，原來你真的很漂亮啊。”

作者有話說：

不想寫這段的原因，是小狐貍意識到阿随有不愛他的可能。

小狐貍下意識想去争取，但又會下意識地退縮。

他什麽都沒有，就只有一個楊随啊...

我到底在幹些什麽...

輪回境裏其實還沒寫滿十章的內容，我就已經感覺過了幾輩子了，好漫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