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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凱洛琳女士說得沒錯,沒人能趕走兩個孩子,可她們本來應該在沙灘上奔跑玩耍的,現在卻只能安安穩穩坐在凳子上,聽大人們無聊的談話。
“那個‘普國社會黨’發展很快,街上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貝克先生說,“我覺得他們很危險,那個領導人在宣傳一些過于鷹派的東西。”
“但是人民喜歡他們,越是窮人越喜歡。”戴維斯先生說。
幾位年齡相仿的少爺都不在聚會上,只有貝克小姐和戴維斯小姐乖巧地坐在她們母親身邊。
貝克小姐很像她的母親,漂亮的臉蛋上總挂着傲慢的微笑,無論何時都高昂着下巴,喜歡聽別人恭維。
而戴維斯小姐很低調,幾乎沒主動說過話,我注意到她手邊放着一本厚厚的《普林斯社會學》。
也許是我的視線停留了太久,她漂亮的藍眼睛也盯住了我。
“烤肉準備好了,我們去陽臺吧。”盧卡斯先生宣布道。
客人們紛紛起身,前往擺滿各種花卉的陽臺,那裏風景很好,可以遙望不遠處的碧海藍天。
戴維斯小姐留在了最後,她忽然轉身對我說:“我見過你,你是凱林斯特高中的學生。”
“對,我是安妮·納西斯。”
“摩爾教授在晨會上朗讀過你的文章——《工廠裏的雪花》,我沒有記錯吧。”
我頓時受寵若驚,連連點頭:“是的,這是我的文章。”
“你好,我是薩沙·戴維斯,三年級的學生。”
她像個成年人一樣向我伸出了手,我急忙握住,不太熟悉地搖了搖:“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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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沙笑起來:“別緊張,我很喜歡你的文章,當時我還在想,究竟是什麽樣的姑娘才能寫出這樣的故事。”
“當然是住在工廠旁,要靠學校資助才能上學的人了。”我自嘲道。
薩沙搖搖頭,一雙漂亮的眼睛深深凝視着我。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子。
我們從《泰休斯文集》聊到《新詩體》,從《布雷斯主義》聊到《國家社會》,從羅素新政聊到社會革命。
無論我說什麽,她都知道,而且比我更深入,更有見解。
從小到大,我身邊的女孩子都差不多,她們要麽熱衷于家長裏短,要麽談論家務和男人,即使在凱林斯特高中,女孩子們也更熱衷于衣服首飾,美食和娛樂。
我從未跟任何人聊過這麽多話,也從未讓任何人這麽深入地走進過我的思想。
夜深了,當我還在激動地說着自己對流行詩體的喜愛時,薩沙忽然笑了:“別着急,我還要在這裏待很多天,我們有的是時間聊。”
我的臉瞬間熱了,不由得埋怨自己太興奮,說了太多蠢話,她會不會覺得我在賣弄自己呢?
之後,我們每天都見面,我對她的欽佩也與日俱增。她詞彙文雅,學識淵博,思維缜密且充滿邏輯性,讓人懷疑她究竟讀過多少書。最重要的是,她為人謙遜,從未嘲笑過我的無知和淺薄,也從未因為她出身富貴而顯得盛氣淩人。
面對她的時候,我甚至連嫉妒之情都無法産生,因為她和莉莉安不同,她是我在夢中都不敢企及的人。
昨夜下了一場雨,清晨天氣也未放晴,或許陰沉的天氣帶來了憂郁的心情,客人們都興致不高,連整天不見人影的幾位少爺都百無聊賴地聚集在大廳裏。
薩沙朝我招招手:“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好久。”
“抱歉,我來晚了。”我跑到她身邊,“今天我們做什麽?”
“天氣不好,就不出門散步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看什麽?”
我們手牽手出門前,一位青年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薩沙,你去哪裏?這位小姐是?”
青年和薩沙很像,都是棕發藍眸的北方人面孔,他是薩沙的哥哥安德魯。
“我們在附近走走。”薩沙說。
“天氣不好,還是留在這裏吧。”一位留着金色短發的青年一手搭在安德魯肩上,蔚藍的眼睛看向我,“你是誰?我沒見過你。”
“我們只是随便走走。”薩沙禮貌性地笑笑,拉着我跑出了大廳。
她走得很快,背影穿過長廊上一道道陰影和光明,像在穿越着鎖不住的光陰。
“我們去哪兒?”
“到了,就在這兒。”她停下腳步,面向長廊的一面牆壁。
我轉過身,不由得愣住了,牆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畫。
畫中一位衣着華麗的女子正俯身親吻一顆剛剛砍下,還流着鮮血的頭顱,她身後的櫃子裏放着幾顆或是腐爛或是變成白骨的人頭。
“知道這是什麽嗎?”她仰望着畫像說。
“是……莎美樂嗎?”我不确定地問。
薩沙身體前傾,撫摸了一下畫像,神情中充滿了讓人迷惑的滿足感:“沒錯,正是莎美樂,我沒想到會在酒店的角落裏看到這幅畫,這是一幅仿品,真品放在伯納首都的金鴉王宮中。”
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幅畫,因為內容實在恐怖,但為了讨好薩沙,我還是稱贊道:“不愧是名畫,筆觸太震撼了。”
“是嗎?可我覺得畫家故意醜化了莎美樂,他把她畫成了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瞧畫中女人的臉,多扭曲啊。”薩沙遺憾地搖搖頭,看向我,“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畫技嗎?抱歉,我對繪畫不是很了解。”
“不,我是在問你莎美樂,你也覺得她是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嗎?”
這倒是問住我了,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那副油畫,畫中的女王正帶着一臉瘋狂的表情,陶醉着親吻着她曾深愛過的主教的頭顱。
我遲疑片刻,實話實說道:“如果女王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又怎麽會帶領伯納王朝成為當時歐洲最強大的國家呢?所以她不僅沒有問題,反而是個強悍、智慧,充滿理智的人。”
薩沙笑了,她探過身體,一臉虔誠地親吻了女王的裙角,然後仰視着她說:“當一個女人太過強悍的時候,男人們就開始緊張了,他們不允許女人比男人強大,就像這位畫家,他要把她塑造成一個瘋狂的人,而不是一位受過欺淩和迫害的普通的女人,否則其他女性也效仿着這位女王走上踐踏強權的道路可怎麽辦呢?”
我驚訝地望着她,在既有認知中,女孩子想要脫離家庭的掌控,自己決定人生就已經稱得上離經叛道了,沒想到她竟然崇拜一位比男人更強勢的女人。
“我爸爸的朋友來信了,邀請我們去馬薩羅,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
“這麽快。”我難受起來,有些舍不得她。
“沒關系,我們可以通信。”薩沙說,“但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你要小心了,我聽到那幾個男孩子在讨論你。”
我搖搖頭:“別擔心,我不會傻到以為我這樣的女孩可以嫁給他們。”
薩沙也搖搖頭:“嫁給他們?你連想都不要想。”
她轉身望向窗外,說起了她哥哥的事。
“我哥哥在上大學,他平均每三個月換一個女朋友,他喜歡天真不谙世事的窮女學生。追求她們時,鮮花禮物、晚宴舞會,一樣不少,他把她們寵得如同公主,可三個月一到他就立即丢開,女孩子一下從天堂跌落地獄,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于是哥哥說什麽她們都順從,變成了‘特別乖巧聽話’的女孩,可惜她們的乖巧換來的不是愛情,哥哥時常跟他的朋友們吹噓,被他抛棄的女孩子都變成了追着富家公子哥跑的女人,如果有需要可以介紹給他們玩玩。”
薩拉說:“我覺得女性貪慕虛榮沒有任何過錯,憑什麽男人追逐富貴時,再無恥媚上、卑鄙陰險也理直氣壯,女人卻不行,我不喜歡的是,女人被玩弄卻不自知。”
我們只相處了幾天而已,她卻對我說了這麽推心置腹的話,我不由得感動:“謝謝,我都明白。”
薩拉又向前一步,站到了窗臺邊,遠處的天空中彌漫着漆黑的積雨雲,海鳥都飛回了內陸,仿佛預示着一場暴雨即将到來。
她望着窗下稠密蒼翠的草木說:“我好想做一只鳥,就這麽俯沖下去,然後自由地飛往遠方,不需要任何落腳的地方,永遠飛翔下去就好。”
她的面容在黯淡的晨光下蒼白至極。
然後我聽她說:“我要嫁人了,這次離開,就是去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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