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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我帶梅麗莎坐公交車來到了上城區。
梅麗莎從未離開過新城,也從沒坐過公交車,她像我當年第一次離開新城時一樣,一臉蒼白,緊張地攥着拳頭。
“別害怕,習慣就好,你看到那座大樓了嗎?”我指着車窗外說,“那是新城最大的百貨大樓,裏面有很多年輕姑娘,都從事着售貨員、電話員、清潔員等工作;那是一家新開的制衣廠,裏面做縫紉工作的全是女工;還有那裏……”
我向梅麗莎介紹着城裏有趣的事,而她總是‘嗯嗯啊啊’,并不感興趣的樣子,我還以為她是第一次來到大城市,所以有些緊張。
到了我家後,已經晌午了,用過午飯,梅麗莎跟我說她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
“該不會是暈車了吧,你快去睡一覺。”我催促她說。
梅麗莎點點頭,臉色看上去更緊張了,額頭還冒出了虛汗。
我照顧她躺下後,就換上圍裙去肉店裏幫忙了,直到太陽西斜,忽有一位員工拍拍我的肩膀說:“安妮小姐,外面來了一位穿軍裝的先生,他開着大汽車把您那位朋友送回來了。”
朋友?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走出外間一看,只見梅麗莎正哭哭啼啼地站在門口,店鋪外停着一輛軍用吉普車,一位身材高瘦,金發藍眼的軍人站在她身邊,一眼望去,我還以為是海涅,仔細看看,原來是比爾。
“梅麗莎,這是怎麽回事?”我忙走上前去。
梅麗莎傷心地靠過來,盡管一臉淚水,卻拼命搖頭。
我眉頭一皺,還以為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便下意識地望向比爾。
“勞煩這位女士別哭了行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把你怎麽了呢?腦子不好使就別出門。”比爾涼涼地說。
梅麗莎脊背一僵,眼淚流得更多了,淚珠大顆大顆落到我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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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把她送進客廳,然後才出來問比爾。
“抱歉,我朋友哭得太傷心了,什麽都不肯說,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嗎?”
比爾吊兒郎當地說:“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還以為是你派她來的呢。”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比爾圍着我轉了一圈,啧啧道:“你這是什麽打扮?不是去劇院裏當歌星了嗎?莫非混得不好,想找海涅幫忙,但又不好意思上門,所以就派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傻子過來。”他嗤笑道,“勸你別白費心機了,海涅已經訂婚了,如果你想找黑加爾哥哥,那更不好意思,他不在巴巴利亞。”
看來梅麗莎是自己跑去見比爾了,可惜見了面只會哭哭啼啼,什麽也沒說。
我有些氣惱比爾說話的口氣,便生硬地說:“請放心吧,我既不想找海涅,也不想見黑加爾先生。至于梅麗莎,她哭哭啼啼去找你,你當真不知道原因嗎?”
夕陽下,比爾眯起了眼睛,神色有些陰暗。
我回頭看了看客廳,窗簾輕輕晃動,梅麗莎應該能聽到我們的對話。
像梅麗莎這種從未離開過家鄉,整天和家務為伴的女孩子,竟然為了見喜歡的人一面,就獨自穿越了陌生的大城市,這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決心。只可惜見到人後,她卻沒勇氣告訴對方自己的心意。
想到這裏,我決定告訴比爾,便說:“六七年前,有一個小女孩弄丢了家裏買食物的錢,害怕被打,傷心恐懼之下,獨自蹲在雜貨店門外哭泣。這時有一個好心的男孩幫了她,女孩得以平安回家,但從此她把那個男孩記在了心上。每次我去見她,她都要和我談論這個男孩的事情。後來,男孩長大了,離開了家鄉,而女孩卻要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人了。某天,女孩對她的朋友說,想去大城市逛逛,可她瞞着朋友,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去見那個男孩……”
比爾很久都沒說話,卻一開口就‘切’了一聲。
“那又怎麽樣?你希望我做什麽呢?”
我垂着頭說:“我沒希望你做什麽,我只是說了她去見你的原因。”
“你明白就好,不是誰喜歡我,我就得負擔起誰的人生。你還不是一樣,明知道海涅喜歡你,也照樣不理不睬。我倒是不介意睡睡她,不過這種妞糾纏起來太麻煩,所以請轉告她,我謝謝她的好意,但還是請她乖乖嫁人吧。”
“好的!我會轉告她的!”
“呵,你語氣還挺沖,麻煩搞清楚,是她冒冒失失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我卻客客氣氣把她送了回來,你不謝我也就算了,這埋怨的口氣算什麽?”
我咬咬嘴唇,向他彎腰說:“對不起,我口氣不好,謝謝您送她回家,非常感謝您。”
比爾又冷笑了兩聲說:“不客氣,我本來不想理她的,我連她是誰都不清楚,要不是海涅認出她是你的朋友,非要我送回來,我就讓人把她趕出去了。”
“也謝謝海涅先生。”我說。
許久後,比爾嘆了口氣,軟下聲音說:“你也許不知道,海涅已經訂婚了,對方是國家道路部長的女兒,一個千金大小姐,黑加爾哥哥很看重這門婚事,他那個人決定的任何事情都不允許別人違逆,如果你再去找海涅,幹擾了這門婚姻,我不知道黑加爾哥哥會做些什麽。我不想我們兄弟之間再為了個女人鬧得不愉快,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現在我們兄弟幾個面前了。如果你在劇團混得不好,想找人幫忙,我可以臨時幫幫你,作為交換,你就安安穩穩的吧,聽懂我的話了嗎?”
“您放心吧,我很快就離開巴巴利亞了,絕不會再打擾到你們。”
“離開巴巴利亞?你要去哪裏?”
“去首都。”
“跟着劇團到處演出嗎?”
“不,我要去那邊念大學。”
比爾盯着我,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移開視線說:“那天看你上臺演出,我還以為你加入了劇團。”
“和我一起演出的女士是我以前的雇主,她嗓子壞了,找我幫了一次忙。”
他又半天不語,卻盯着我身上血腥油膩的圍裙看了許久,忽然說:“我聽說上大學要花很多錢,你的學費夠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謝謝,暫時足夠了。”我望了望繁忙的肉鋪說,“這是我家的店,雖然小了點,但哥哥說會幫我籌集到學費。”說完,我再次向比爾彎腰,“今天謝謝您,如果沒事,我就回去工作了。”我向他點點頭,轉身離開。
“喂!安妮·納西斯!”逆光中,比爾的神情有些暗淡,他沉聲道:“抱歉,剛才我說話的口氣太過了,請你原諒,還有……祝你好運……”
“沒關系,也祝您好運。”
回去客廳,梅麗莎正撲在沙發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其實我很生氣,剛才被比爾羞辱了半天,還要低頭道歉,這着實讓我惱怒,但我還是耐下性子坐到她身邊,柔聲安慰道:“親愛的,別傷心了,他不值得你這麽傷心。”
梅麗莎什麽也不說,只是哭,一條茶巾都被她哭濕了。
我又勸了半天,她仍然絕望得仿佛天塌了一樣,還小聲埋怨道:“我的命為什麽這麽苦……”
她簡直像我媽媽一樣,把所有的勇氣和決心都放在了指望別人身上,我更生氣了,胸膛像灼燒了一樣。
“梅麗莎,別哭了,你擡起頭來看着我!”
梅麗莎仍埋頭哭泣,我硬把她拉扯起來,怒氣沖沖道:“去洗臉,擦幹你的眼淚!你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梅麗莎在我的逼迫下,抽抽噎噎地洗了臉。我跟家裏說了一聲,就帶她去了附近一家餐廳。
這家餐廳的老板經常從我家進肉,是個腆着大肚子,卻總是斤斤計較的中年男人,他為了省錢,雇傭的員工全是女人,連廚師長都是一位女士,員工們雖然背地裏罵他小氣,卻沒有一個離職的。
我找到老板,懇求他讓我們在這裏做一天兼職。
“我說安妮小姐,你這是缺零花錢了嗎?”他笑呵呵地說,“你爸爸前幾天還跟我炫耀,你要去首都上大學了,怎麽跑我這兒打工來了。”
我看了跟在後面唯唯諾諾的梅麗莎一眼說:“我這位朋友剛剛離開家鄉,見到陌生人有些羞澀,這是她第一次出門找工作,我擔心她不适應,所以想帶她來您這裏學習一下。附近的人都知道,店長您深明大義,明明可以雇傭男性,但為了幫助更需要工作的女性,就把珍貴的工作機會都給了我們女人,所以拜托您了先生。”
店長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你可真會說話,好吧,讓你們打一天雜,不過我這裏的事情很多,別幹到一半就哭哭啼啼跑了啊。”
我高興地答應下來,然後帶梅麗莎進後廚幫忙。
因為是打雜,所以我們刷盤子、洗菜、打掃廁所,到打烊之後,又幫着打掃大廳,準備第二天的食材,下班時已經半夜2點多了,我累到虛脫,手都擡不起來了,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但老板當場結了工錢,給我們一人30銀幣。
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我對梅麗莎說:“這條巷子後面有座廉租樓,一室一廳還有廚房,月租只要90銀幣,城市裏的米糧也不貴,30銀幣如果自己做飯吃,吃的簡陋些,可以吃十多天呢。你看到了,這家店裏的員工都是女人,她們都從事着沉重的體力勞動,都自己養活自己,廚師長還一個女人養活全家人呢。你家裏是欠了錢,但省吃儉用去還錢,三年還不上,五年也還上了。你自己考慮考慮吧,要是不想嫁人,就盡快找份工作。要是覺得工作太累,那就安安心心嫁人,不要再去想比爾了,在這裏工作的女人,沒有一個會指望男人來擔負她們的人生,我們自己有手有腳呢。”
冷清的月光下,梅麗莎留着淚,緊緊地攥着那30銀幣……
第二天,我把她送上公交車時,她告訴我會和自己父母再談談。
又過了兩天,我收拾好行李,獨自前往普林格勒,聖安慕斯的大學城。
一天一夜的旅程十分煎熬,清晨當我提着行李箱走下火車時,感覺命都丢了半條。
初冬的朝陽在濃厚的晨霧中散發着薄薄的微光,像一位冷淡疏離的美人,吝啬朝你展顏,而普林格勒的中心城市卻在這朦胧的晨光中漸漸展現出全貌。
多瑙河進入了旱期,它蜿蜒地環繞着城區,巴洛克風格的建築沿河岸排列,每一棟都恢弘無比。朝陽升起的地方,聖路易斯大教堂已經在薄暮中敲響了鐘聲,渾厚的鐘聲傳至山下宮廷般恢宏的大學主樓。寒風中那一座座威嚴冷峻的建築,似乎正在靜默中訴說着古代偉人們的故事。
這莊嚴的情景觸動了我,心髒嘭嘭作響,幾乎要跳出胸膛。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太陽都升得老高了,而我竟然在寒風中傻傻地伫立了一個早上。
維科爾先生是國王學院的指導員,他五十歲上下,穿着傳教士般誇張的黑色外袍,頭戴一頂圓圓的禮帽,這種古典的裝束,讓他看上去像兩個世紀前的古人。
他在一間辦公室接待了我,交給我一個牛皮紙袋和一封入學須知。
“很高興您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親愛的安妮·納西斯小姐。”他用公式化的語氣說:“牛皮紙袋中有您的入學資料、宿舍鑰匙、校園地圖、學生檔案、學生證明,請您清點一下,不要遺漏任何物品。然後請您詳細閱讀《入學須知》,根據說明領取學生校服、課本、圖書證等物品,請務必領取,謹慎存放。”
“是,先生。”
“您是大學中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将會住在大學特意開辟的女生宿舍樓裏,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咨詢舍監,如果還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可以來找我。”“是,先生。”
“希望您在求學期間勤勉學習,不辜負機會,亦不辜負光陰。”
向他告辭後,我正式步入了大學校園。
這裏到處是宏偉古典的建築和清麗雅致的庭院,過往的行人都是青年,他們三三兩兩,有人抱着書本,腳步匆匆,有人打打鬧鬧,互相說笑。
清晨的陽光灑在墨綠色的草坪上,校園逐漸熱鬧起來,有人橫卧在草坪上看書,有人在庭院中心高聲宣講着什麽,遠處的足球場上,好像正在舉行一場球賽,呼喊聲喧嚣塵上。
我按照說明,找到了女生宿舍,宿舍建在一塊很偏僻的角落裏,門口立着一塊牌子,上書‘女生宿舍,男士止步’。
舍監是一位穿着簡潔裙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帶着金絲框眼鏡的女士。
“您是法律系的新生安妮·納西斯?”她問。
“是的,女士。”
她板着臉說:“您的宿舍在三樓,現在我要與您說一下宿舍的規矩。”她從眼鏡框的上半部分瞪着我說,“第一:請保持住宿環境的安靜和整潔。第二:宿舍每天清晨5點開門,晚上9點落鎖,請注意晚歸的時間。第三:禁止将任何男士帶入女生宿舍,任何男士都不行。我希望您明白,女性争取到接受高等教育的權利非常不容易,所以我們不希望鬧出任何醜聞。”
“我明白,女士。”
這時,她才露出了一點笑容,輕聲說:“很高興見到您這樣年輕的女性走入大學,接受高等教育,如果在學習和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難,請盡管告訴我。”
之後我來到三樓,打開寝室門,卻發現屋裏床上躺着一個人。
她正捧着一本書看呢,瞥了我一眼後,慢騰騰坐起來說:“有事嗎?”
“您好,我是安妮·納西斯,剛分到這間宿舍的新生。”
女生抓了抓爆炸似的棕色卷發,光腳踩在地上,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你舍友,傑西卡·沃恩,新聞系二年級的學生。”
“很高興認識您。”我與她握手道。
她挑起嘴角,臉上挂着感興趣的笑容:“我知道你,你是這所大學法律系錄取的第一個女學生,勇者小姐,我也很高興認識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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