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番外五
第56章 番外五
從小我就覺得哲學晦澀難懂,記得最初閱讀康德中世紀式的形而上學時,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力。那時候哲學給我一種印象,它是用一套費解困難的詞彙形成的味同嚼蠟的理論,是以非常讨厭上哲學課。
長大後,當我漸漸讀懂了那些深奧的詞彙和繁瑣的邏輯,并漸漸喜歡上哲學時,才發現研究哲學不僅需要智慧,還需要孤獨,需要水晶一樣純淨的人格。
所以當我見識到哲學系裏都是怎樣一群不學無術的公子哥時,內心深處的諷刺就別提了。
這個世界總是變化無常又充滿着各種巧合,就像充斥着貴族少爺們的大學哲學系,以及昨天還期盼着能加入秘社,而今天就要親自來遞交辭呈。
我在門口聽到了激烈的争執聲。
“你們的腦子裏除了女人和酒,還剩下什麽!”格林·休斯頓學長的聲音清醒又冰冷。
我對他并不陌生,我們從同一所私立學校畢業,他出身很高,直到畢業前都一直是年級長,學生會長。這家夥簡直是教科書裏走出來的貴族繼承人,有學識,有修養,外表風度翩翩,做事細致到位,說話滴水不漏。在我的記憶裏,他總是沉穩優雅地笑着,發脾氣的時候絕無僅有。
“何必這樣……”一位學長結結巴巴地說,“你也在巴巴利亞見過那個小妞,我打聽過了,她父親不過是個農民,我們只是戲弄戲弄她,這根本不算什麽吧……”
“怎麽戲弄?戲弄完以後呢?農民的女兒?所以你以為能像過去那樣,玩過後給她父親幾個錢就解決了!”格林的聲音像是出離了憤怒,“你們有沒有腦子!她是被推薦進法律系的第一個女大學生!你以為她是劇院裏随便你玩弄的小明星!法律系的教授已經為她趕走了阿爾伯特,這還不夠你們安份的!”
“你怕什麽?法律系那幾個老頭子?他們算什麽!”
“稱他們教授!”格林嚴肅地說:“克萊蒙勳爵上個月在《輿情》上發表了社論《撒克遜人失敗的決策》,赫伯特先生、斯賓塞先生、奧爾奈先生等一批人,全因為這篇社論被攻讦,許多人已經被法庭起訴了!我來問問你們,如果大學鬧出權貴子弟調戲女大學生,致其自殺未遂的新聞,你們要怎麽收拾!是嫌現在的情況不夠亂,還要将把柄送過去!”
“奧爾奈先生也……這不可能!葳蕤黨那些家夥太猖狂了!他們想做什麽!”
“猖狂的是你們!看好這些新生,讓他們做事前長點腦子!他們找的那個叫凱蒂的蠢貨……呵!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要為你們收拾這種爛攤子!”
這時走廊裏傳來人聲,我不敢再聽了,急忙敲敲門說:“打擾了,我是布朗特·羅格尼斯。”
房門被打開,幾個年輕男人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房間,而房間裏傳來格林先生的聲音:“請進,羅格尼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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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親切地與我握手,然後邀我入座:“您昨天送信來,說有事情要與我面談。”
“是的,先生。”我簡明扼要地說明了目的。
格林靠在沙發上,交叉着雙手:“您要退出秘社,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我知道,先生。”
對方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兒,笑笑說:“您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打算放棄撒克遜黨了嗎?”
我沒想到他說得這麽直白,便不再拐彎抹角:“家父有意讓我加入別的黨派。”
“葳蕤黨嗎?”
“是的。”
格林不再說話,房間裏寂靜下來,只有桌上的時鐘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
就在我以為他會擺擺手叫我離開的時候,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壓低聲音說:“這次羅格尼斯大人雖然受到了波及,但影響不大,為什麽就這樣迫不及待地讓子嗣抛棄了曾世世代代效忠的政黨呢?就不怕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個問題頗有些誅心,我望着對方那懶洋洋,卻透着冷漠的眼睛說:“這個問題我會聽從家父,如果最後放錯了籌碼,我也無話可說。”
“賭?我認為對紳士而言,小賭可以怡情,而大賭則要謹慎,沒有确實的把握,就把身家都壓上,實在是不理智的做法,而羅格尼斯大人并非草率之人,我是否可以揣測他知道什麽消息呢?”格林前傾身體,感興趣地望着我。
我嘆了口氣說:“我知道的都是毫無價值的消息,因我資質愚魯,行事莽撞,所以父親從不與我談論這些事。所以很抱歉,我無可奉告。”
對方長長地嘆了口氣,起身與我握手:“真遺憾,行事莽撞嗎?如果我的學弟們都能像您一樣,我一定可以輕松許多。”
回到宿舍,我發現桌上放着一封信,粉色信封還裹挾着甜得膩人的香氣。
我看到哈裏斯桌上也有一封,皺了皺眉道:“這是什麽?”
哈裏斯正忙着給他的板球手套刷油,瞥了一眼說:“以女學生會的名義送來的,什麽慈善義演。”
“她們給每個人都寫了邀請信?”我問。
“怎麽可能?既然是慈善義演,出不起善心的人當然不配得到邀請函。”哈裏斯嗤笑道。
“太麻煩了,派人送錢過去吧,說我們有事不參加了。”我說。
哈裏斯舉着手套左看右看:“女學生會……全部女生都會上臺表演嗎?”
我摩挲着信封上紅色的印泥,心想她會不會上臺呢?如果上臺,又會演什麽角色呢?
演出當天,整個小劇場人滿為患,不但哈裏斯來了,連一些教授都到場了。不過受邀人員大部分都數得上名字,中産以下絕無僅有。
劇目是《藍色湖》,作為新式歌劇,這部戲并不稀奇,在各大劇院都是流行節目。
主演叫珍妮·拉塞爾,我聽說過這個女人,今年冬天,她是整個社交界的寵兒,因為一萬金普的陪嫁風靡全城,凡她出現的地方,必然被大批男人吹捧讨好。不知道是不是這些男人還不足以滿足她的虛榮心,社交季結束後,居然又跑來大學裏折騰。
“啧啧……是她。”哈裏斯就像個苛刻的小報評論員,嘲諷道:“這個冬天我已經被她自彈自唱的曲目折磨過很多次了,這小妞該不會是聽多了追求者的吹捧,就真以為自己的聲音美若天籁吧。”
“你這樣說一位小姐實在太刻薄了。”我說。
“刻薄嗎?那我一定還沒評價過她老鼠一樣的鼻子,扇貝一樣的嘴巴。”哈裏斯笑道。
“別再說了。”我提醒他說,“你是一位紳士,怎麽能在公衆場合恥笑一位小姐的外貌呢。”
“當我的耳朵要忍受這種折磨時,出于人道主義,我認為自己可以暫時放棄紳士的修養,再适當抱怨一下這位小姐無趣的言行和暴躁的脾氣。”
我無奈道:“沒人強迫你留在這裏。”
“怎麽?你對一萬金普小姐感興趣?提前說好,如果你娶了她,我就要重新考慮我們的友誼了。”
我懶得再理他,而哈裏斯也沉默下來,等待戲劇開場。
演出沒多久,臺下就響起了各種壓抑的笑聲。
哈裏斯毫不掩飾地鼓掌大笑:“太有意思了,我不知道《藍色湖》原來是部喜劇,我收回之前的評價,這些小姐們都很有天份……”
安妮·納西斯正站在舞臺上,她至今為止只有一句臺詞,正學着身邊的人,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她們從舞臺這頭張望到那頭,來回重複了四次……
我旁邊的哈裏斯笑得毫無形象:“我發誓我看清楚你們的臉了,不用再伸了……哈哈哈……”
這種可笑的場景數不勝數。
然後,在全場觀衆的注視下,主角珍妮小姐撲倒了安妮·納西斯……
笑聲立即掀翻了禮堂的屋頂。
珍妮小姐紅着臉跑下了舞臺,而另一位更是滿臉通紅,淚眼汪汪,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吻吓蒙了。
“都……都給追上去……”她可憐兮兮地站起來,粘粘掉了一半的胡子說。
“嘿?那是你的初吻嗎?”
“愛上她了嗎?快追上去啊!”
随着臺下此起彼伏的調侃聲,姑娘更是耳根都紅了,擋着臉跑下了舞臺。
“哈哈哈哈……我的天……”哈裏斯撐着額頭,“我要致敬這部舞臺劇的導演,太有才華了……”
女主角跑了,剩下的人磕磕絆絆地演完了這一幕,而下一場戲遲遲不開場,舞臺下議論紛紛。
“還演不演?女主角快上場啊!”
“快點上場!”
在一片喧嘩聲中,剛才逃下舞臺的安妮·納西斯回來了。令人意外,她取代女主角,唱了最後一場戲。
那雙眼睛裏閃爍着驚慌失措,可輕柔甜美的聲音卻像從遠處傳來的銀鈴,音色清澈得像透明的水晶。望着那如同渲染了櫻桃汁的紅唇,我腦海裏忽然有些飄忽,因為曾經認知的美麗和純真都走了樣,只剩下了那雙坦率的眼睛。
心房砰砰做跳,理智在得意高歌,唱的曲子卻是遼闊而寂靜的海洋裏,一個朦胧而模糊的輪廓。
我想起一位哲學家說,讓我們去天涯海角流浪,死在印度,死在南美;讓我們去捕獵鯨魚,做個水手,享受風浪;讓我們縱情人生,白天活着,夜晚也活着。
那聲音像清新的海風,讓我心中生出了新芽,我感到了生機,卻也感到了失落,因為她就像天涯海角一樣,有些遙不可及。
歌曲結束了,伴随着舞臺下的歡呼聲,我有些落寞地對哈裏斯說:“結束了,離場嗎?”
“你走吧,我再坐一會兒。”他靜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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