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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六十九章

我有一瞬間的怔愣,疑惑地望着邁克的背影。

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裏我沒命地逃跑,因為有一個羊角怪物在追我,可我總也跑不快,還馬上就要被它抓住了。就在此時,我跑到了懸崖邊,可奇怪的是,我等了很久,怪物都沒有抓我,回頭看它時,它已經轉身走了。夢中的我松了口氣,還生出了很複雜的感受。

邁克又倒了一杯酒,走到沙發前坐下,給我一個眼神說:“請坐。”

我平複了下呼吸,坐到他對面,而他單手撐着下巴,視線凝固在我身上,我擡眼看向他時,他又借飲酒移開了視線。

房間裏太安靜裏了,只能聽到輕微的呼吸聲,我越來越不自在,甚至生出了想快點結束的想法。

他實在幫過我太多次,如果我對他一無所求,還可以厚着臉皮想,這都是他自願的,我根本沒讓他為我做過任何事。可是當有所求的時候,一切都變質了,我擡不起頭,也做不到理直氣壯。

小時候我見到新城大橋旁的妓女出賣身體換取錢財,後來我見到莉莉安做情婦換取奢侈的生活,再後來我看到梅麗莎的父母企圖通過嫁女兒來償還債務。我自以為靠努力奮鬥,就和她們是不同的,可沒想到我努力得來的成果如此卑微,在真正的力量面前百無一用,我仍像新城的女人們一樣,要出賣自己才能換來有用的東西。

從踏進這裏開始,自尊和驕傲就碎得絲毫不剩了,我好像變成了一具麻木的行屍走肉。

“你哭了?”他忽然問。

我忙搖搖頭說:“沒有。”

“那為什麽一臉難過?”

我忍不住問他:“你不做嗎?”

他愣了,笑道:“你這麽讨厭我,我做什麽?喜歡我的女人多得是,睡個哭哭啼啼的女人多沒意思。”

我輕嘆道:“我不讨厭你,我是讨厭我自己,覺得自己很沒用,像個妓女……”

邁克看了我一會兒,放下酒杯說:“活在這世上的每個人都要出賣自己,勞力、智慧、良心、尊嚴、身體,不出賣自己,怎麽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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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訝地看着他,而他瞟了我一眼說:“你也少看不起妓女了,有些妓女神通廣大,連我都自愧不如。”

我本來很失落,結果聽他這麽安慰,竟忽然不難過了,小心翼翼道:“謝謝。”

“不敢當。”

“我讓您很為難吧,而且您今天好像很忙,還跑來跑去幫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

“算了,您的謝意挂在嘴邊就好。”

“您幫過我這麽多次,我……”

“所以你打算讓我上一次,作為回報?”

他說得這麽露骨,我羞憤地閉上嘴,垂下了頭。

“呵!難得你這麽慷慨,不上你是不是有點可惜?也許我應該上了你,去房間嗎?或者你想先和我洗個澡?”

剛才他還安慰我,轉眼間又諷刺挖苦,我心裏難受,羞恥就像決堤,從奔潰一角到一瀉千裏只在轉眼間。而他的樣子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有些可怕,眼神一直憤怒地盯着我。

“等到10點!”他說,“10點後,我帶你去見她。”然後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對着我喝起了悶酒。

兩小時後,他把我送到了集中營,集中營是集中關押特殊監獄的簡稱,是關押□□、經濟犯的地方。

一個獄卒安排我見到了傑西卡。

她滿臉不敢置信:“安妮!你怎麽進來的!”

我抱住她,責備道:“你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見我們?”

傑西卡很瘦小,但是很溫暖,她的懷抱像她的人一樣,讓人想向她靠攏,所以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甚至安心地松了口氣。

可很快我感到懷裏的人在顫抖,我的肩頭微微濕潤了。

唉!我望着裂開天花板上的昏黃吊燈,心想哪怕平日裏再堅強可靠,她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一個人決心赴死,孤獨地等在監獄裏,她的內心該有多煎熬啊。這也是我無論如何都要來見她一面的原因,傑西卡沒有父母親人了,她只有我們。

“我給你帶了吃的。”我送上一個籃子說,“先吃點東西吧。”

我離開酒店的時候,去廚房要了肉和面包,傑西卡果然很餓,她抱着籃子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一點不剩。

吃飽後她歉意說:“對不起安妮,替我向明妮說聲對不起。”

“我們不想聽對不起!”我氣道。

傑西卡緩緩把頭靠在我肩上,心滿意足地松了口氣。

可我不能放過她,一句句責問道:“你為什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為什麽不見我們?為什麽這麽倔強?”

傑西卡輕輕摟着我,一句話也不說。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我們會有多傷心?”

“……”

“你就不能在法庭上認錯嗎?你新聞系的同學或許也把罪責推到了老師頭上呢,老師們或許也希望自己的學生這麽做,留下火種繼續你們的事業,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硬碰硬呢?”

“……”

“我們努力過了,沒辦法救你出來,現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求你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讓我們失去你……”說着說着,我淚流滿面,哽咽不能自已。

傑西卡用手指拭去我的淚水:“別為我難過安妮,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應該為我高興。”

“什麽想做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

傑西卡卻平靜地說:“我當然可以認錯,把一切都推在老師身上,可即便如此,我也要面臨十幾年的牢獄之災。那時我是茍活下來了,可我違背了信仰,污蔑了真理,背棄了師長,那時我才是真正徹頭徹尾地死掉了。我不能那樣,我活一刻,就要做一刻自己,而不是屈服在威脅恐吓中。”

“傑西卡,我不懂你,這些東西有這麽重要嗎?比生命還重要?”

“是啊,安妮,在我看來,就是比生命重要。”

我頹然地垂下肩膀,眼睜睜地感到了絕望。

小時候,我生活很窮困,身邊都是些麻木頹喪的人,可我一點都不絕望,因為我跟身邊優秀的人學習,努力付出,心中就有個隐約的信念,将來一定會變好的。

可現在我生活安逸,得到了一切我想得到的,卻不知為何漸漸感到絕望,這種絕望來自我所察覺的一切蛛絲馬跡。

從詹妮弗和傑米被趕出大學,從街頭憤怒的人民,從報紙上鋪天蓋地的葳蕤黨聲明,從國家定制的一條條關于菲利斯人的法律。再到說破嘴也沒能送走任何一個菲利斯朋友,我連貝拉都送不走,幫人偷渡卻送他們下了地獄……

是的,布拉德先生一家的死讓我崩潰了,與整個時代和社會洪流相比,我算什麽呢?我什麽也做不到,幫不了任何人,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所以只能像朱麗葉一樣,把一切寄托于希望。

希望,希望明天會好起來,哪怕我什麽也不做。

而現在,傑西卡要用生命來叫醒我們這些只抱着‘希望’茍活的人。

‘希望’不是‘希望’,是無能為力者的自欺欺人!

假象粉碎,真相暴露的一刻,我恐懼地握住傑西卡的雙手,傷心道:“求你不要離開我,你走了我該怎麽辦?”

曾經我把莉莉安看得很重要,覺得我們是結伴走在荒漠上的旅人,當她棄我而去的時候,我迷茫害怕不知所措。

而現在我踏上了另一座荒漠,曾經獨行在荒漠的傑西卡卻也要棄我而去了,她就像一座山,當山在那裏的時候,會讓人感到莫名的安全,可現在山要消失了,我惶恐絕望,不知歸處。

傑西卡看着我,整整一分鐘沒有做聲,終于她開口:“安妮,你是一位勇者。”

我生氣地說:“我不要你安慰我這些沒用的話,我要你活着,嗚嗚……”

傑西卡拂過我額前的發絲,又一次說:“你是一位勇者,只是你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勇氣和堅強。就像今夜你來見我,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可膽小怕事的人是做不到這點的。你問我該怎麽辦,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等到了該你自己做抉擇的那一天,你自然知道該怎麽辦。”

我離開的時候已經半夜兩點了,獄卒來通知我,他要換班了。

我哭了太久太久,兩只眼睛幾乎睜不開了,臉皮也麻酥酥的,身體仿佛抽離了靈魂,沒有一點力量。

邁克一直等在外面,見我出來,他皺了皺眉頭,給我披上了他的外套。

“我們走了,謝謝您。”他與獄卒握手,與他耳語了幾句後,悄悄遞上了什麽東西。

回去的路上,我疲憊極了,竟不知不覺睡着了,等邁克把我叫醒時,居然已經到了他家樓下。

“今晚就住在這裏。”他遲疑了一會兒,看着我說,“剛才我在監獄裏聽說,你朋友的審判就在明天。”

“明天!為什麽這麽快!”

“他們社團裏一位老師在國外搞宣傳,得知他們被捕的消息後,在外國的報紙上發表譴責文章,上面很生氣,所以下達了迅速判決的密令。去樓上睡一會兒吧,現在傷心也解決不了問題。”

邁克帶我上樓,他家裏變化不大,只壁畫全沒了。

一個穿着睡裙的中年女人走出來,驚訝地看着我們:“先生,您回來了。”

“蘿絲,帶安妮小姐去洗漱,讓她好好休息。”他看了我一眼說,“晚安。”接着走進一個房間,關上了房門。

“安妮小姐,這邊請。”蘿絲為我引路,邊走邊說,“昨天打電話的就是您吧,我為史密斯先生工作,幫他打掃做飯,但他偶爾才回來一次,平時四處奔波,總是換酒店住。”

我也累了,強扯出一個笑容應付:“這樣啊……”

“所以他給交給我幾個名字,如果有人找他,就幫忙轉接。”蘿絲笑道,“其中只有兩位女性,一位燕妮女士大概是他母親,另一位就是您啦。我昨天接到您的電話,就立刻給邁克先生的辦公室打電話了……”

後面我渾渾噩噩地洗漱了,到躺下的時候也依然心亂如麻,滿腦子傑西卡的審判和處決。

第二天,我們來到法庭,我打聽了很久,也沒打聽到傑西卡的庭審在哪裏。

後來邁克去見審判長,他很久才回來,回來的時候眼神有些躲閃。

“審判什麽時候開始?在哪裏?”我問。

“安妮……”邁克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嘈雜的法院大廳裏,一切噪音都靜止了,變成刺耳的嗡鳴聲,我踉跄了一下,被邁克攙扶住,往外面走去。

“你冷靜點,去車裏等我。”

“不會的,不會的!”我顫抖着抓住邁克的衣領,“沒有審判就直接……我不相信,這怎麽可能?傑西卡她……你打聽清楚了嗎?我不相信……他們不能這樣呀!這是草菅人命!”

“不要亂說話……”邁克緊張地捂住我的嘴,“剩下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我會把屍體領回來的。”

屍體……強烈的悲憤像海浪将我吞噬,我心中湧起一股不知因何而起的力氣,抓着他說:“我要去見她!帶我去見她!”

“你留在這裏!”

“我不!你帶我去,不然我就自己去!”

邁克皺了皺眉:“那你冷靜,等會兒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不要說多餘的話。”

我點點頭。

我跟邁克離開法院大廳,來到法院後面一塊幽靜的庭院,庭院四面都是高牆,高牆上鑲嵌着鐵絲網,薔薇郁郁蔥蔥爬滿了牆面,粉的、白的開放得熱烈,蝴蝶和蜜蜂嗡嗡地圍着花朵旋轉。

陽光很刺目,我步入的時候感到一陣陣昏眩,眼前仿佛有白光閃過,然後我就看到了那懸挂成一排的屍體,他們挂在一根長長的絞刑架上,微風吹過,輕輕搖晃。

“你看到了,出去吧。”邁克說。

我恍惚了一會兒,搖搖頭。

“那你等着,我找人交涉。”

邁克離開後,我向絞刑架走去,刑臺很高,大概是上世紀修建的,看上去很古老,木頭有着古舊的痕跡,尤其刑犯們踩踏的地方。

我怔愣地路過一個個屍身,最後停在傑西卡面前。

她好高啊,我平視她的時候,只能看到她搖晃的小腳,那雙襪子還是今年聖誕節時,我們一起去商店買的,我買了一雙粉的,她買了一雙黃的,一只白蝴蝶飛過來,圍繞着小腳轉了兩圈後,停在了上面,微微晃動着翅膀……

我呆滞地望着這雙腳,直到有人松開絞刑架的繩索,傑西卡噗通落在地上,然後被兩個男人套上布袋,放在一輛平板車上。

“你要怎麽處理?”邁克來到我身邊,輕聲問,“直接下葬,還是舉辦葬禮?”

“當……”我想說話卻發現自己仿佛失聲了,咳嗽了幾下才吐出聲音,“當然要舉辦葬禮。”可說完才想起,傑西卡根本沒有任何親人,而她在新聞系的好友也都被吊死在了這裏,即使舉行葬禮,也沒有人來。

“我要通知朋友們,麻煩您了,就幫我到這裏吧。”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後跟着平板車走出了庭院。

之後我聯系了明妮,訂購了棺材,又尋找了牧師,傑西卡的教區在安卡思省,所以又在附近的墓園買了塊墓地。

下午,墓園的人把棺材送入墓坑,牧師在一旁布道。

來送別的只有海倫娜,明妮和她的未婚夫凱文,剛才幫傑西卡換洗的時候,明妮幾乎哭暈過去,現在更是無力地靠在凱文的懷裏抽噎。

葬禮很簡單,只是看着她下葬,立起石碑而已,墓志銘是明妮決定的。

‘此處葬吾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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