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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八十六章
坐了一夜火車,我在清晨抵達鄰省,又坐車來到一個相對偏僻的小村子,羅菲特集中營就坐落在這裏。
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洗臉換了身衣服後,我去附近餐廳用早餐。
那是一家很簡陋的小餐廳,店主是個大腹便便的紅發男人,在櫃臺後吆三喝四,顧客多是工人打扮的男人,我一個獨身女人出現在這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櫃臺前坐下,要了一份香腸煎蛋和一杯咖啡,餐廳裏的桌椅十分油膩,空氣裏也彌漫着嗆人的油煙味。
旁邊一塊污濁破裂的鏡子映出我的面容,那是一張蒼白而疲憊的臉,我望着自己,忽然有些恍惚,這是我嗎?
回憶的車輪滾滾,想起我人生中所跋涉過的旅途,以及從旅途中看到的天地,那片天地曾給我的夢想,而現在卻只剩下這個頹廢又蒼白的我。
我知道有一種名為志氣的東西正在緩緩消磨,而我好像連最後一絲抗争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我旁邊坐着一個留絡腮胡,穿背帶褲的中年男人,他的皮鞋和褲腿上滿是泥土,雙眼充滿血絲,正大口吞咽着盤子裏的培根,間或飲一口啤酒。
店主把新出爐的煎雞蛋倒進他的餐盤裏問:“怎麽了尼森,昨天很忙?熬夜了?”
名叫尼森的男人頭也不擡地說:“帶人挖了一天屍體。”
“什麽!?屍體?”店主驚訝道。
尼森把刀叉往餐盤裏一擱,無奈地瞪着店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膽汁都吐出來了,你就別讓我回想起來了。”
店主往尼森杯裏添了點酒,神色鬼祟地問:“是羅菲特?”
尼森嘆了口氣說:“前陣子讓挖溝埋屍體,現在又讓挖出來,集體焚燒,幾十卡車人呢,剛埋進去的還腐爛生蛆,臭氣熏天,那個景象真是……”
店主驚詫道:“昨天漫天都是揚灰,我還以為哪裏着火了,原來……”說着他驚恐地搓了搓手臂和頭發,仿佛恨不得立即去洗個澡。
尼森靠近店主,壓低聲音說:“不過好處是,以後不用挖溝了,我聽村裏的泥瓦匠說,那裏造了個地下室,到時候直接堆入焚燒爐,燒得幹幹淨淨。”
店主嫌惡地眉毛都要飛起來了,低聲喝道:“真是作孽!讨厭他們送去別的國家就是了。”
尼森忙打斷他:“可別這麽說,同情他們要被當成菲憫的。”
‘咯滋滋’煎得冒油的雞蛋和香腸被倒進我的餐盤裏,廚師對我笑笑說:“小姐慢用。”
那蛋流出橘紅色的蛋液,和紅白相間的粉色香腸混在一起,我忽然有些惡心,轉而問店長:“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店長愣了愣說:“當然可以。”
他遞給我一根煙,又替我點上火。
我發現自己拿着煙卷的手正止不住地顫抖,哆哆嗦嗦地含住煙,深深吸了一口後,才稍微冷靜了下來。
我早就習慣了二手煙嗆人的味道,但此時那種辛辣還是從喉嚨一直辣到了眼睛裏,被嗆得直咳嗽,淚水也順着眼角流下來,我對店主說:“抱歉,我沒抽過煙。”
店主溫和地說:“鄉下地方很少見到您這樣的小姐,您來這裏做什麽?”
“我有一家肉食加工廠,前幾天我廠裏很多員工消失了,聽說被送來了這裏,還有很多員工的父母和孩子也一起。”我木然地說。
店主和那個叫尼森的男人對視了一眼,都露出了複雜的神色,尼森嘆了口氣,店主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他們也許是菲利斯人,可他們是生活在我身邊活生生的人,每天跟我打招呼,對我笑,跟我說話,那些女工每天跟我說起他們的孩子和父母……”
“小姐……”尼森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只重重地嘆了口氣。
“先生請您實話告訴我,剛才您說的都是真的嗎?”我望着對方,希望那不過男人們吹牛打屁的閑扯。
尼森半響沒說話,但他悲傷又哀愁的表情證實了一切。
之後,我坐在那裏,直到那根煙燃盡。
羅菲特集中營有高大的鐵門和嵌着鐵絲網的圍牆,從外面根本無法窺伺裏面,藍天白雲下,微風徐徐,只有一柄煙筒突兀而高聳地伫立着。
一個執勤中尉接待了我,我向他說明來意。
“我來自巴巴利亞,有一間肉廠,聽說一些員工被送來了這裏,我來問問能否把他們帶回去,不瞞您說,我對經營工廠一竅不通,以前都是這些員工處理瑣事,沒了他們我遇到了很多麻煩。”
中尉看上去有些驚訝:“沒想到您這樣年輕的小姐竟然能經營工廠。”
我聳聳肩說:“菲利斯人又不需要發工資,從生産到出售都有人負責,我只收錢就行了,現成的奴隸幹嘛不用,可一下子許多員工都沒了,會計、銷售、監工……”
中尉無奈道:“恕我冒昧,某些重要的崗位不應該讓菲利斯人擔當,會有人覺得您這是在庇護他們。”
“哎,可我不懂經營,也沒想着自己經營。”我從皮包了取出一疊錢,推到他面前,擠擠眼睛說:“我的工廠停工好幾天了,損失了很多錢,您通融一下吧,不然我一個女人可怎麽辦啊,那些事情實在太繁瑣了。”
中尉掃了眼桌上的錢:“您有名單嗎?”
我急忙把準備好的名單遞給對方。
他拿着名單,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人還真不少啊。”
“拜托您了。”我尴尬地說。
中尉離開一會兒就回來了,他把名單退回給我說:“抱歉女士,這些人沒了。”
“沒了?”
男人握着拳頭咳嗽了一聲道:“就是沒了的意思。”
“一個都沒了嗎?”
對方點點頭。
“可名單上還有很多小孩子,也沒了?”
男人看了我一會兒,靠近說:“聽着,這些人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麽,能賺筆外快我也很高興,但您來得太晚了,每天全國各地一火車一火車地送人進來,這麽多人放哪兒啊?您說呢?”
他拿起桌上的錢說:“這些錢我就收下了,下次先給我打電話,我一定幫您留着人。還有下次來的時候直接出示工廠牌照,吞吞吐吐會讓人以為你是哪裏的記者。”
他太直白了,我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注意到窗外那座煙囪冒出了滾滾濃煙,正順風向這邊飄來。
中尉急忙起身關了窗戶,低聲嘟囔:“每天都這樣……”
我也站到窗口,遠遠地望着那直插天空的孤立煙囪,在這種季節,除非煉鐵廠日夜燒灼煤礦,否則哪裏能燒出這麽大的煙。
我看向中尉,他對我聳聳肩:“我送您出去。”
那裏焚燒的是什麽?直到離開,我也沒能問出那個問題。
因為就算知道了答案,我也無能為力。
熙熙攘攘的車站裏,行人來來往往,進出站的火車拉着帽響。
我在候車大廳裏等待列車,身旁是個帶着三個孩子的母親,孩子們十分吵鬧,母親正忙着安慰懷裏哭鬧不止的嬰兒。她的女兒三四歲大,穿着深棕色的小裙子,帶着窄沿小帽,一張小臉圓圓的十分可愛。她圍着我轉了兩圈,然後撲在我旁邊的椅子上,仰頭對我笑。
這張可愛的臉驅散了心頭許多陰霾,我從提包裏拿出一塊巧克力糖給她。
孩子的母親對我笑笑,跟小女孩說:“莉莉,你該說什麽?”
小女孩歪着頭,羞赧地說了聲謝謝。
然後她攥着巧克力糖,一邊蹦蹦跳跳,一邊說着些含糊不清的話。
我注意到她像是在炫耀一樣,咬一口巧克力,就向某個方向得意地扭扭身體。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原來我們身後的站臺上正停着一輛紅皮貨運列車,這輛列車沒有客窗,只有不大的窺視窗,其中一個窺視窗裏正露着一張稚嫩的臉,火車裏有一個小女孩,正滿臉渴望地看着莉莉,她睜着黑色的大眼睛,扁扁嘴,又扁扁嘴。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那輛列車,凝視着她的雙眼一步步走近。
她靜靜地望着我,似乎對我有些好奇。
我忙從皮包裏取出一塊巧克力,她看了我一會兒,伸出小手抓住糖果。
“這是什麽?”她問。
“巧克力。”我說。
“巧克力是什麽?您有面包嗎女士?”
“我沒有面包,不過這個也可以吃。”
小女孩開心一笑,晃晃悠悠從窺視窗消失了。
我走近那漆黑的窗洞,往裏面窺視,微弱的光線下,似乎有許多蠕動的頭頂,一個稚嫩的聲音說:“有人給吃的,你們也爬上去看看。”
這時,列車拉響了警冒,‘咔噠咔噠’向前走去,另一張稚嫩的臉出現在窗口,疑惑地四處張望,我呆滞地望着列車,直到車尾也消失在視線中,它正載着一個擠滿了小孩子的車廂駛向羅菲特集中營。
“媽媽,媽媽,我的糖掉了。”我身後傳來小女孩懊惱的聲音。
母親責備道:“叫你不要蹦蹦跳跳,你就是不聽。”
“嗚嗚嗚……”
“別哭了,等會兒再給你買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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