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唱片機
第29章 唱片機
陳鄰不想繼續聊那個話題,往旁邊滾了滾,和徐存湛拉開距離。
圓滾滾的棉花胳膊從掌心跑路,徐存湛也不着急,順勢将空了的掌心撐在床鋪上。
陳鄰從床位一直滾到床頭,翻身坐在枕頭上。她原本還想問徐存湛為什麽不把頭發紮起來,但現在也不敢問了——她怕徐存湛懷疑自己暗戀他。
雖然陳鄰也覺得自己是對徐存湛有點好感,但絕對!絕對!絕對還沒有!到暗戀的地步!
誰讓徐存湛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還長得這麽好看,她對徐存湛有點好感是很正常的。
縮進被窩裏閉着眼睛,陳鄰在心裏數羊想要快點睡覺。但還是睡不着,她平時睡眠質量明明很好,今天卻怎麽也睡不着,有時候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快要睡着了,半夢半醒之間,眼前會突然冒出一張覆蓋着細密鱗片的可怕鲛人臉,立刻又将陳鄰驚醒。
她被吓醒後便睜着眼睛盯天花板,耳邊傳來徐存湛的聲音:“還是睡不着?”
陳鄰揉了揉自己的臉:“還是睡不着。”
徐存湛伸手,在自己搭包裏摸來摸去,摸出一張符紙,往陳鄰額頭上拍去;他手速太快,陳鄰都來不及拒絕——随着符紙清脆的一聲拍在陳鄰額頭上,小玩偶倒地安睡,呼吸均勻。
做完了好事的徐存湛繼續打坐,修行,元神沉入靈臺。
雙腳落到死水上面時,徐存湛微微皺眉,低頭,鞋尖碾了碾水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死水好像不那麽硬了?
但死水面依舊風平浪靜,四面昏暗,唯獨那堆五顏六色的雜物,顯眼得和整個靈臺格格不入。
其中有一個半人高,外形奇怪的立櫃,引起了徐存湛的注意力。是他沒有見過的東西,立櫃頂上有喇叭花形狀的擺件,在喇叭花底下,還有一片不斷轉動的圓盤。
徐存湛走近,圓盤轉動,他從未聽過的古怪語言唱着空靈的歌。
關于這尊奇怪立櫃的記憶在徐存湛面前展開,他再度觸碰到陳鄰的世界——
是一條寬闊的走廊,左邊整排明亮的落地窗,右邊是房間,牆壁刷得雪白。徐存湛目光往上,在牆壁高處看見一排标語,是他陌生的語言,一連串符號挨挨擠擠,好似咒文。
他很快就找到了陳鄰——第一眼差點沒有認出來,因為在這段回憶裏面,陳鄰還是個小孩子。
她看起來好小好小,像一朵小小的花苞,站在一扇房間門旁邊,身後往後靠着牆壁,看着前方的落地窗發呆。
太陽光把她圓潤的臉頰照得白裏透紅,烏黑柔軟的頭發編成辮子盤在腦後,三股辮之間穿插着白色花朵與珍珠飾品,紅絲絨的蓬蓬裙好像天生就該穿在她身上那樣合适——那張臉和長大後的陳鄰,仍舊能看出許多相似之處。
就是神情不如長大後的陳鄰那樣活潑。
她身邊的那扇門打開,一個拎着禮品袋的年輕女人走出來。她戴着黑色口罩,圍巾,白風衣攪動身邊微風。
陳鄰喊了聲‘媽媽’,然後跑過去抱住女人的腰,小巧的臉埋在女人腹部。
女人摸了摸她的腦袋,摘下口罩露出全貌。
她眉眼和陳鄰有點像,很明顯有血緣關系,只是神色憔悴。但在陳鄰仰頭看向她時,她仍舊露出笑臉:“是不是等了很久?”
陳鄰搖頭:“沒有很久,只有一會會。”
女人彎腰把小女孩抱起來,轉了個圈,貼着她柔軟的臉頰肉輕蹭:“那我們一起去吃午飯吧,中午想吃什麽呢?”
陳鄰乖乖抱住母親的脖子,聲音是小孩子獨有的稚氣柔軟:“想吃媽媽喜歡的菜!”
女人聽見這句話,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她親了親陳鄰額頭,抱着女兒往外走。
小姑娘好奇的問:“爸爸呢?”
女人晃了晃自己手裏的禮品袋:“爸爸在這裏。”
小姑娘睜大眼睛:“啊,爸爸不住罐子了嗎?”
女人輕聲:“不住罐子了,媽媽給爸爸換了個更好的地方住。”
兩人走出了長廊,旋轉門,門外是陰雨天。
女人叫了車,先帶孩子去吃午飯,然後再打車回家。
一直是陰天,小雨,到處都灰蒙蒙的,世界像蓋着一層紗。
在回家的路上,陳鄰好幾次都忍不住好奇的去看母親手裏提着的那個禮品袋。如果換成平時,女人早就發現了女兒的好奇心。
但今天她精神狀态顯然不怎麽在線,一直在望着車窗外連綿不絕的細雨。
回到家,她打開包裝精美的禮品袋,從裏面拿出一張唱片。
家裏有立式的複古唱片機,女人平時沒有聽歌的習慣,她工作很忙,案子多的時候經常要在法院加班到很晚。家裏的唱片機,紅酒櫃,都是丈夫的愛好。
但她曾經無數次見過丈夫擺弄唱片機——那些記憶鮮活如同昨日,女人眼角餘光看見正好奇望着唱片的女兒。她深吸一口氣,收斂自己悲傷的表情,将唱片放入唱片機。
很快舒緩輕快的音樂便響起,那是一段清唱,沒有歌詞,調子輕快,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
陳鄰個子太矮,還不夠唱片機高。她墊着腳,眼睛睜大,好奇的望着唱片機,似乎還在好奇為什麽唱片機裏會發出爸爸的聲音。
雨聲,柔和的民謠調子,小女孩圓潤的,泛着光的側臉。
女人不禁捂住自己的嘴,連忙扭過臉去,以免被女兒看見自己的哭臉。恰在此時電話打了進來,她連忙關掉唱片機,起身一邊向女兒比安靜的手勢,一邊接起電話。
“嗯……我知道了,我馬上過來——不用,我這邊沒問題。”
她答應着,同時撿起自己扔在茶幾上的口罩戴上。挂斷電話後女人回過頭叮囑陳鄰:“乖寶,媽媽要去上班了,乖寶自己在家裏玩好不好?”
陳鄰已經習慣了媽媽突如其來的離場,點了點頭乖巧答應。
女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叮囑她:“晚上阿姨會過來給你做晚飯,媽媽不一定能回來吃,乖寶自己吃完晚飯記得讓阿姨給你放熱水泡澡……”
她穿好鞋,叮囑的話也剛好說完,拎起自己的包包頭也不回的往外走,低跟鞋的鞋跟扣地,發出一連串規律的腳步聲。
随着電子門關上,整個房子又陷入了安靜之中。窗外的雨好像變大了,雨點噼裏啪啦打在客廳玻璃上。
陳鄰重新打開了唱片機,那段常年男人随口哼唱的民謠小調再度回響。她開完唱片機後又立刻跑到了客廳的落地窗面前,兩手貼着冰冷的玻璃,幾乎把整張臉都貼了上去,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蒙了層白霧。
十七層高樓,居高臨下往外看時幾乎可以俯覽視線所及的整個小區廣場。很快陳鄰就等到了自己媽媽的身影,年輕女人踩着低跟鞋,脫了風衣後裏面是幹練筆直的西服套裙。
那身影很小,就跟魚缸裏的鵝卵石一樣。陳鄰合攏掌心虛握成一個圓,小心翼翼把媽媽的身影放到自己手掌握成的圈圈裏。
但很快,女人的背影就消失在車庫入口,天地間只剩下大雨。陳鄰放下手,但還是舍不得移開視線,眼巴巴看着熟悉的車子從車庫裏開出來,開進雨幕中。
雨聲嘀嗒,民謠聲緩緩,女孩發辮上的珍珠飾品折着天光。
茶幾上壓着一張對折的報紙,頭條正在報道AE76航班失事,132名乘客不幸遇難,其中包括本國知名畫家陳某某的新聞。
配圖是一張彩印照片,墨綠工作服的男人頭發長過肩膀,別着碎發的左耳上明晃晃挂着一串長耳環和兩枚星星耳釘,正對鏡頭露出燦爛笑容,沾着顏料的手比了個耶,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熠熠生輝。
陳鄰外貌更像爸爸,她父親也是端莊秀美的那類美人,個高,手腳修長。
*
陳鄰睡了個好覺。
徐存湛的符咒好用得不行,她什麽夢也沒有做,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起來時,外面太陽都已經西斜了。
徐道長理所當然的醒着,不過沒有在打坐了,也沒有坐在床上,而是換成了坐在房間椅子上,垂眼盯着桌上的杯子,眉頭微皺。
陳鄰一翻身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活動身體,順勢問:“我們還沒到鹞城嗎?”
徐存湛:“還有一段路。”
陳鄰:“那我出去逛逛。”
她本意是不想和徐存湛兩個人單獨悶在房間裏。但徐存湛好像誤解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起身将陳鄰拎起,放到自己肩膀上,往外走。
陳鄰愣了愣,睜大眼睛:這幾個意思?給我當免費人力交通工具?
徐存湛怎麽又變成好人了!!
但不得不說,有徐存湛當‘坐騎’,确實要比陳鄰自己走路快很多。他身高的優勢天然擺在那,陳鄰這個玩偶身體要跑十步才抵得上徐存湛一步。
徐存湛一路從房間出來,穿過走廊再到甲板上。
甲板上的貨物已經都被挪去了下層,整個甲板看起來格外空曠,可以直接看見整片浮着冰塊的海面,還有遠處城郭的輪廓。海面上全是玫瑰色晚霞的碎光起伏,使得眼前一切景色都如夢似幻。
陳鄰站了起來,兩手搭在額頭上擋光,注意力已經完全被眼前的景色奪走。
雖然她的故鄉也在海邊城市,但南方還是過于溫暖了。即使是在最冷的冬天,陳鄰也沒有見過這種海面浮滿碎冰的燦爛景色。
“徐道長,鄰鄰姑娘,你們在這啊。”
聽到嚴裕雅溫柔的招呼聲,陳鄰轉過身去看向她——嚴裕雅和穆如君一起來的。
她是轉身了,但是徐存湛沒有。徐存湛只是側過臉,瞥了她們一眼,禮貌又疏離的颔首:“嗯,出來透氣。”
說完這句話,他又把頭轉回去了。
看起來就像那種靠自己的情商,不管長得多帥都會注孤生的無腦帥哥。
陳鄰覺得自己不能變成徐存湛那樣的人——她向嚴裕雅和穆如君揮了揮手,玩偶臉上露出燦爛笑容:“對啊,我們出來透氣。嚴小姐和穆小姐呢?也是來甲板上看風景的嗎?”
嚴裕雅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搖頭:“我和珺珺是來道謝的。”
“徐道長已經和我說了,在海底,是鄰鄰姑娘把自己的護身符給了我,我才能活着回到地面。救命之恩本當傾力相報,只是三娘身無長物,自己眼下也是浮萍……”
她說話很文雅,聽得陳鄰頭大。
她撓了撓自己臉頰:“啊,那個,報恩什麽——不報也無所謂啦,你人沒事就好了。不過,你們接下來要去哪裏,有想好嗎?還是回鹞城?”
穆如君搖頭:“鹞城我們是不打算回去了。就算沒有鲛人,回去之後我爹也要壓着我嫁人的,我還是家中獨女,尚且如此,三娘只是個庶女,更別提了。”
“不被選去做鲛人新娘,也會被她爹随便嫁出去。”
“啊,确實。”陳鄰點了點頭,作為受過現代教育的女孩子,她更能共情和理解穆如君與嚴裕雅的想法。
這兩人也沒有比她大多少,擱在現代那還在奮戰高考呢!
穆如君握了握拳,臉上添幾分興奮神色,連聲音也輕快了許多:“鄰鄰你也這樣想對吧?我爹非說全天下女子的本分都是嫁人,只有我離經叛道,不孝至極——真該把你也介紹給我爹,讓他多見見外面不同的女孩子!”
“總之,我決定和三娘一起去百藥宗,百藥宗收弟子不限男女,我們若能考進去,也算有了傍身之地,運氣好的話,也能修道呢!”
陳鄰不知道百藥宗在哪,但還是很支持她們,伸出圓手鼓勵二人:“那很好哇,先預祝你們考試順利好了!”
嚴裕雅溫柔的望着陳鄰,微笑,聲音柔軟:“我也會日日夜夜為鄰鄰姑娘祈福,祝願你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穆如君一愣,猶豫的問嚴裕雅:“那個……玩偶也會生病或者死掉的嗎?我還以為玩偶是不死之身來着——”
嚴裕雅溫柔的一掐穆如君胳膊:“珺珺,莫要妄言。”
穆如君被掐得臉蛋一扭,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慫巴巴低下腦袋,摸着自己胳膊。
陳鄰擺了擺手:“嗐,沒事,我不介意。”
反正她又不是真的玩偶,總有一天,她還是會變回人的。雖然這個變回人的日子暫時看起來還遙遙無期,但陳鄰覺得只要自己努力——加上徐存湛——她肯定會變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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