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生

大生

柳青絮搖搖頭，不甚在意這個妖怪的傷感之語，“我哪知道？或許吧。”

她提着妖怪的頭發，找到了已經把人埋進土裏的李光明。他看上去累慘了，清秀的臉蛋一片慘白，滿頭大汗。

柳青絮把妖怪直接丢給了他，“拿着吧，小道士，這玩意歸你了。”

李光明手忙腳亂地接過妖怪。

看着他這個樣子，柳青絮深深地嘆了口氣，“不是我說你，就你這個身子骨，還是不要想着降妖除魔了，你保證自己不被妖怪打死就行了。”

李光明臉又紅又白的，半天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他确實不會武功，身體也不太健康。幼年他被餓了很久，師傅把他撿回道館養了大半年，才把他養活了。

柳青絮也不是故意打擊人，她覺得這個小道士确實不适合降妖除魔，更适合去讀書。

不過，這和她有什麽關系。

在慢慢升起的的太陽中，柳青絮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寂靜的山林中。

李光明看着手裏的妖怪，神色莫辨。

小妖用頭發裹緊了自己，透過頭發絲小心翼翼地看着這個少年。

它感覺現在的氣氛不太對，道士不是應該馬上把它打得魂飛魄散嗎？幹嘛一直這麽看着它。

不對啊，它本來就活不久了，幹嘛要害怕呢？

想到這，它扒開自己身上的頭發，在李光明的手裏掙紮起來。

“放開我，臭道士。”

李光明放開了它，小妖躲閃不及，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啊。”

小妖尖叫起來。

李光明眼神冷漠地看着它。

發現他不搭理自己，小妖馬上從地上爬起來，站直了身子。

“我叫李大生，你叫什麽？”

人參清了清嗓子，自認為禮貌地說道。

“你問這個幹什麽？”

李光明看着它。

“我馬上就要死了，想和你聊聊天，不行嗎？”

人參理不直，氣不壯的說。

李光明不說話。

人參其實也不需要他答應自己，它已經很多年沒和別人說過話了。

躺在他們旁邊土堆裏的那個土匪頭子叫李大齊，他一直囚禁着它，不許別人接觸它。

這幾年，它真是差點被逼瘋了。

它現在只想找個人陪它說說話。

“我是一棵活了很久很久的人參，久到我有了神智，變成了一個妖怪。可惜那個時候，我不能化形，不能到處走，只能站在山林裏，看一棵棵大樹拔地而起，看旁邊的小草春天綠，秋天黃。我好想和別人說一說我看到的東西啊，可惜我旁邊沒有其他的人參變成妖。”

李光明站起身，他不想聽一個妖怪講故事。

被打斷的人參開始哇哇大哭：“你就不能聽我說說話嗎？我馬上就要死了啊，嗚嗚嗚嗚嗚嗚。”

李光明居高臨下的看着它，面無表情。他為什麽要聽它說話？

李大生伸出手，想要李光明把它抱起來。

即使人類欺騙它很多，但它還是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和人類呆在一起。

它不想一個妖孤零零地死去。

人類，是世間最狡猾，最可惡的物種，也是最善良，最心軟的物種。在他們身上，它看到了很多精彩的東西，獲得了許多奇怪的情緒。

一人一妖對峙良久，最終，李光明還是用手拎起了它。

大生看着他，變回了原形。

一根只有巴掌大的人參。

“你把我送會李家莊好不好，我是在那裏長大的，我想死在那裏。到時候，你可以割我的須須，一根須須可以救一個重病重傷的人。”

李光明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抱着喋喋不休地妖怪往李家莊走，真奇怪，一個妖怪，竟也知道落葉歸根。

它是真的天真，還是天生殘忍？

山林逐漸安靜了下來，一片青色的落葉慢悠悠地飄到剛剛堆起的土堆上。

突然，山林又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

原來是之前逃出去的人報了官，帶着官兵來了。

官兵在土匪居住的山寨外查探情況，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最後，還是領隊的伍長下了命令，派出一隊人叢側面進入山寨，查探情況。

其他官兵則在周圍小心埋伏。

沒想到，過了一刻鐘，查探情況的小隊居然推開了山寨的正門，走了出來。

“伍長，不用埋伏了，快出來吧。土匪都被綁起來了。”

于是，一臉懵逼的官兵啥事沒做，就抓到了一群呗捆得嚴嚴實實的土匪。

跟着一起來的張興四處尋找，卻沒有發現和他同行的李光明。

還是其他被救走的人告訴他，那個小道士已經被救走了，不用擔心。

此時，李光明已經到了李家莊了。

高高的日頭炙烤着大地。

汗流浃背的李光明爬到了人參所說的大山，把它扔到了地上。

大生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差點滾進了一邊的小溪裏。

“你幹嘛這麽扔我，咱倆有仇嗎？”大生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指着李光明憤憤不平，“懂不懂什麽叫死者為大，我都要死了，能不能對我好一點。”

李光明躺在地上，他好累，不想聽這個妖怪叨叨了。

大生折騰了一番，發現這個少年居然已經閉上了眼睛，更加生氣了。

它爬到李光明的胸脯上，開始絮絮叨叨地講故事。

它認識李大齊，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李大齊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平時幫家裏幹活，放牛、砍柴，身子骨壯得像個小牛犢一樣。

李大齊到山裏砍柴的時候，踩到了它的葉子。它忍不住對着他破口大罵，唠叨了半天。

沒想到，李大齊居然沒被它吓到，還好聲好氣地向它道了歉。

從那以後，李大齊就經常來找它說話。

人參很高興，終于有人可以和它說說話了。

再後來，李大齊長大了，娶了媳婦，還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他特意在晚上把胖乎乎的嬰兒抱到它面前，“你看，我兒子是不是很可愛？”

人參看着在他懷裏沉睡的孩子，他真的很胖，臉胖，手胖，白白嫩嫩的，一點也不像李大齊。

李大齊因為天天下地幹活，整個人都黑得很。

人參使勁搖擺自己的軀幹，大力誇獎這個孩子，“他很可愛，一定會健康長大的。”

可惜，這個孩子沒有長大。

乾朝迎來了立朝以來最大的一次饑荒，連續三年不下雨，讓乾朝顆粒無收。

在這個孩子三歲的時候，他被活活餓死了。

那個時候，人參為了躲避饑餓的人群，早就鑽到深深的地裏了。

它不知道這個它看着長大的小男孩被餓死，被被交換，成了食物。

李大齊為了活命，帶着一群人截了送到徐州的官糧，被砍掉了一只胳膊。

他奄奄一息地爬到了大生之前在的地方，靜靜等待死亡。

他的媳婦沒了，兒子沒了，他也要沒了。

人參為了救他，和他簽訂了契約。

從此，人妖共享生命。

李光明突然睜開眼睛，把坐在他懷裏的大生扔到了地上。

大生又開始哇哇哭：“你能不能溫柔一點，我真的要死了。”

李光明看着它，強烈的厭惡湧上心頭，他聲音低沉地說道：“你救了他，然後他繼續截送到其它地方的官糧，白白斷送了其他人的生命，你很驕傲嗎？”

大生愣住了，說話變得支支吾吾：“我不知道啊，他說只有這樣，他們村的人才能活下去。”

李光明站了起來，清秀的臉上滿是陰霾，所以，他的家人就該死嗎？

他們等了那麽久，那是所有人的希望啊，都被李大齊和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給搶走了。

大生看着他，眼淚慢慢收了起來。

它知道錯了，它只想讓李大齊活下來繼續陪它說話，卻不知道人心易變，欲壑難平。

李大齊帶人截了幾次官糧後，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帶着村民們躲進了大山。

因為他們平時很低調，很少出現，人們都以為他們已經在山林裏餓死了。

這時候，李大齊開始嫌棄它沒用了。

他聽信了一個道士的讒言，認定用人血澆灌它的原身，它就可以妖力大漲。

無數無辜的獵戶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山林中，成為供血的血人。

大生靠近李光明，揪住他長袍的下擺，聲音細弱：“其實，就算那個女娃不來，他們也活不成了。我這幾年給山寨裏每一個殺過人的村民都喂了我的血，過不了多久，整個山寨的人都會和我一起下地獄的。”

李光明這時才發現，大生的臉色已然變得十分蒼白了。

大生吐了一口鮮血，滿是愧疚地繼續說道：“我對不起你們。”

李光明把它抱在懷裏，看着西下的太陽在小溪裏倒映出火紅的顏色。

人生際遇太荒唐了。

他原本以為，當仇人站在他面前時，他會憤怒，會歇斯底裏，會用盡畢生所學殺死他們，為他餓死的家人們報仇。

沒想到，還沒等他親自動手，他們有的已經躺在土裏了，有的躺在他懷裏，快要死去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嘲諷它，咒罵它，詛咒它，讓它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但背負罪孽的妖怪是不入輪回的，大生閉上眼，就是魂飛魄散。

在太陽徹底落下，夜晚的月亮逐漸升起時，大生已經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它吵鬧了一輩子，有無數的話想說，死的時候卻安安靜靜，沒有留下一句話。

李光明把人參須都收了起來，離開了這個安靜的山林。

也就是在這一夜過後，五六年沒長人參的李家莊長出來無數的人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