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8.1假肢
第34章 8.1假肢
回國的飛行時間大約是十二個小時。
顧生在自己的艙位裏,除了飲食和小憩,幾乎都在辦公。林嶼瞥見他神情嚴肅,從起飛到落地都沒有去打擾他。
下了飛機,林嶼以為他會直奔醫院看望其父。而顧生只是捏着眉心提議先回家換一套衣服,休息片刻再動身。林嶼問他父親的病狀,他卻直言這并非最要緊,教他不必憂心。
歸家後不久,兩人沐浴完困倦地相依在顧生床上。顧生設了一個半小時的鬧鐘,就抱着林嶼無言地躺了下來。床鋪柔軟帶着很淡的皂香,散發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全感。
“讓我抱一會。”顧生把頭埋在林嶼略濕的碎發間,聲音充滿疲憊。
“等會兒我和你一起去醫院吧。”林嶼側過臉輕聲道。
可他并沒有等到顧生的回應,只聽聞耳側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林嶼想顧生是真的累了。他蜷縮一些往顧生懷裏靠了靠,感受到彼此相親的溫暖後,也閉上了眼睛。
鬧鈴打破了短暫的安寧,顧生及時把它按停了。他輕而快地松開林嶼,利落地步向更衣室。林嶼迷糊地從睡眠中醒來,覺得顧生的行動像執行任務的機器一樣幹脆。
林嶼從行李箱裏摸出一件還算體面的休閑裝,穿戴好後瞥見剛從衣帽間出來的顧生,不禁一愣。
顧生身着傳統的西裝,顯得正式和鄭重。林嶼只在二人重逢的當日見過正裝的顧生。但那日做為畫廊主的顧生也只是穿着休閑款,和過去印象裏出入不算大。林嶼望着面前冷酷而陌生的顧生,下意識地揉了揉眼。
“起來了?”顧生見林嶼也穿戴整齊頗為驚訝,但他沒有太多時間和林嶼閑聊,只說,“你也一起去?”
“我想去看看叔叔。”林嶼點了點頭,他打量着面無表情的顧生,暗暗生出一些壓迫感。他不解道,“去醫院要這麽正式嗎?”
“會有董事在的。”顧生上前摟住林嶼的肩,攬着他走的很快。“可能等會顧不上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去康複科看看假肢。”
林嶼擡頭可以望見顧生線條分明的下颌。他梳洗後眼神清亮,眉目冷峻,一掃方才的疲态,有些不近人情的魄力。
林嶼好像從沒見過這樣的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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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到醫院,林嶼才明白顧生所說的“顧不上他”意義為何。
顧生是真的很忙。忙于與幾位同樣身着正裝的中年董事客套,忙于和父親的律師交接事物,忙于安慰許久未見的親戚家屬...
可林嶼觀察發現,顧生并沒有去看躺在重症病房的父親一眼,也沒有展現出一絲自己熟悉的無奈和脆弱。
忙碌的顧生讓林嶼回憶起他放在工作室的畫。
顧生一直衷情抽象畫,上學的時候幾乎能把近當代所有頗具名氣的抽象畫的名稱,創作年份,作者,一字不差地背下來。林嶼少年時覺得他是天才,但顧生只解釋說這是興趣。
顧生雖然喜歡藝術,可自己創作的頻率相當低。因此工作室裏的那張畫給了林嶼很深的印象。
畫的背景一片漆黑,畫面上貼着一些斷裂的麻線,麻線的走勢有的部分亂作一團,有的部分幹淨整潔,遠遠看上去像一個不那麽規整的迷宮。
這張畫的情緒與顧生當下工作的氛圍意外地重合。林嶼認為它冷硬,從容,充滿壓抑。他記得顧生以前的作品并非如此。他偷看過所有顧生的期末教師評價,上面總是客觀地書寫着:該生冷靜,聰明,積極又充滿創新。
林嶼從前很崇拜顧生。認為他做事老道成熟,同齡人不可企及。
而現在追根溯源竟莫名有些心酸。
顧生始終在與各方溝通且無暇顧及林嶼。注意到林嶼這位生人的是顧董事長的秘書,那位十多年前林嶼見過的“陳叔”。
陳叔先是禮貌地問詢了林嶼的身份,知曉後對他手臂的遭遇頗感唏噓,但在表示遺憾之後就馬上勸說道,“董事長需要休息,現在可能不便探望。”又想起顧生提前交代過,要求林嶼務必去一趟康複科,不要耽誤假肢的康複課程。
總之意思都是一樣的,大致是要他莫管閑事速速走人。
林嶼點頭表示聽懂,準備離開時,又遠遠地望向顧生。由于輕微的近視,對方的面目顯得模糊。顧生和另幾位董事的影子倒影在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上,醫院冷色的頂燈打下來,幾個人被陰影勾勒的像蒼白的蠟像。
他看了很久,但顧生并不知曉。因為顧生似乎有很多的商業要事,要與旁人在醫院的長廊,病人的床前研讨。
林嶼嘆了一口氣表示理解,并對陳叔的好意點頭致謝,便獨自一人向康複科走去。
康複科與重症監護室是兩番光景。
由于事故太過久遠,林嶼在最初檢測的時候,醫生表示過,他的肌電信號較弱,不見得假肢穿戴的效果會很好。
但首次康複訓練的結果卻讓這種擔心顯得多餘。林嶼在取物的康複課上表現尚佳,能夠很順利地控制手型,穩穩地抓取和疊加物品。康複科的護士路過看到,都很為他感到高興。
林嶼看着假肢上套着的,與左手無異的美容手心緒萬千。他想起和顧生重逢時,山一畫廊的首展“重啓”。他突然很想批判藝術家對人類與科技發展的思慮過多,在右臂能夠重拾物品的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站在現實面前,藝術也很多餘。
他急于把這份失而複得的喜悅告訴顧生,他想如果沒有遇到顧生,品嘗這份快樂可能還要推遲很久很久。
林嶼穿戴着假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終于意識到再也不會遇上探究和憐憫的眼光。他和所有擦肩而過的人一樣,擁有健全的四肢和普通的大腦,他終于變成了一個很平凡的普通人,甚至想把這種快樂說給每一個路過他,忽視他的陌生人聽。
他眼裏的昔川也不再似原先的悠長和悲傷,他想起水城明朗的水道。他覺得它們是相似的,不是悲哀的,是通向陽光和柔軟,通向明亮的未來。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想到顧生。
可是他知道現在不便打擾他,林嶼想挑個好時節,好天氣,告訴顧生他所有的沖動和愛。
十幾年來只因他而起的沖動和愛。
林嶼回到家,來到顧生的房間,整理方才睡過的床鋪。
顧生是很有條理,過于謹慎的人。房間裏每一樣物品都分大小和色卡進行分類。林嶼想起高中時他也是如此,普通的同學創造作品都要別出心裁想一個名字,顧生卻是很固執地給它們編碼,弄得像古典樂的樂章。林嶼覺得這種嚴謹也有些固執的可愛,就好像發短信的時候顧生不太熟練的表情包。
林嶼做完簡單的收拾去浴室洗手。他擦完手準備離開的時候,在洗手池放雜物的托盤裏瞥見一絲藍光。
托盤裏放着一些不太重要的物什。一小盒棉簽,幾只碎發夾,一小盒刀片,和一只黑色的玻璃戒指。
玻璃戒指很随意地放在碎發夾旁邊,顯然沒有被主人認真收納的意識。戒指中間的一圈細縫中露出藍光,讓林嶼回憶起顧生帶着它在店裏明亮的光照下說,“這是我第一次戴玻璃戒指”時,鄭重認真的表情。
托盤旁有一個很大的收納櫃,抽開每一層,都按樣式整齊地放置着各類配飾。顧生喜歡配飾,也樂于分類。
林嶼想顧生一定是走的太急了,還沒來得及把這只戒指收納起來,所以才随便亂放一下,并不是因為他不重視的緣故。
林嶼合上了托盤旁的收納櫃,又看了一眼托盤,視線最後停留在自己手上的,相同款式的藍色玻璃戒指上。
而後轉身默默地回自己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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