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朝朝如夜·3

朝朝如夜·3

不知是因為最近憂思太重,還是因為發生太多事情的原因,司淼又發燒了。

這次她沒有找喬師傅,請王姨陪自己去醫院。

強撐着到醫院後,她幾乎是立刻就陷入了半昏睡狀态中——她的身體并不算很好,高燒之下,保持清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醒來後,陪在她身邊的還是只有王姨。

但這次,她沒有讓王姨不要告訴笪淩。

見她醒來,王姨欣喜地說:“司小姐,你總算醒過來了。”

注意到她往其他地方看的舉動,王姨扶她的動作僵了下。

司淼安靜地看着她。

王姨似乎有話要說。

王姨面露掙紮,仿佛在打腹稿似的,嘴唇動了幾下,什麽都說不出來。

司淼立刻懂了。

她輕聲說:“王姨,您是不是給阿淩打電話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

王姨頓時面露尴尬,一副被說中的神情。

她嗫嚅幾下,小聲說:“嗯。”

但聲音很快就高起來:“林秘書說笪先生有事在忙,暫時沒空過來。”

司淼垂下眼,安靜地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嗯,這次他連電話也不接了,是讓秘書接的。

說到底,還是他上次過來給她留下了一絲幻想,覺得他這次也會過來。

但是,怎麽可能呢。

他那樣一個大忙人,是不會有時間陪她的。

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

--

都說生病時的人格外脆弱,司淼現在才真正理解這句話。

她發高燒時,喪失大部分思考能力,一切全憑王姨做主。

于是王姨送她來了最有名的三甲公立醫院。

這家醫院非常有名,前來看病的人特別多,病房裏不止她一個人,其他病人都有至少一個家屬作陪,而她這邊只有王姨一個人。

其他人待的地方愈熱鬧,愈顯得她這裏冷清。

隔壁床的是個很熱情的大媽。

在王姨出去倒水後,許是看這麽一個蒼白好看的小姑娘孤零零地坐在病床上有點可憐,隔壁床大媽很熱心地和她唠嗑。

“小姑娘這是發燒了?”大媽問。

司淼不太适應陌生人的熱情,小聲“嗯”了一聲。

大媽把手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一個,熱情地說:“我家孩子也生病了,生病了啊,就該多吃點水果補充營養,來,吃個蘋果吧。”

病床上的孩子有點不樂意了:“媽媽,我也想吃蘋果。”

大媽:“你都吃了兩個了,還能吃得下?”

小孩不說話了。

司淼唇角彎起,但還是推回去了:“謝謝您,但我現在不餓。”

還是讓小朋友吃吧。

有了遞蘋果這件事,司淼和大媽之間的關系拉近不少。

年紀大些的長輩似乎對小輩的情感事情總是格外感興趣。

沒一會兒,就聊到了司淼有沒有男朋友的事上來。

司淼微不可查地僵了下,點頭:“有。”

大媽看上去有點遺憾:“挺好的。”

另一邊隔壁是一對情侶,男孩子去給女孩子買吃的了,女孩子一個人坐着無聊,索性也加入了她們的聊天。

“姐姐,那你的男朋友怎麽沒來啊?”女孩子天真地問。

她看上去不過二十歲,正是對愛情懷有憧憬的好時候,她的男朋友對她也确實盡心盡力,要什麽給什麽。

司淼微笑着:“他工作很忙,發燒這種小事就不用告訴他了。”

女孩子立刻說:“那怎麽行!男朋友怎麽可以缺席你需要陪伴的時候!再忙也不至于連個電話都打不過來吧!”

她性格直率,話語直白,說的沒錯,但司淼還是白了臉。

是啊。

再忙,連打個電話、發條短信、發條消息的時間都沒有麽。

哪怕……只是在綠色軟件上發句“怎麽樣了”,都比一言不發更加慰藉。

還好王姨這時回來了,緩和了尴尬的氣氛。

司淼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目光放空了會兒。

喝完水後,她把水杯放下,不知道是什麽心理,讓她撥通了笪淩的電話。

理智上,有一道聲音說:你不應該打過去,他很忙,你打過去他未必會接,就算接了,你想讓他幹嘛?

情感上,另一道聲音說:我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或許,或許他會關心我幾句呢?或許他會說他忙完過來接我呢?

“嘟——嘟——”司淼緊張地握着手機,聽着手機裏的聲音。

好一會兒,電話才被接通。

隔着電線,他的聲音不似平時真切,帶了些霧蒙蒙的電流聲感。

“王姨說你發燒了?”連一句親切些的話都沒有,笪淩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打好的腹稿如指間沙般消失,司淼愣了下,說:“嗯,但是現在已經快退了。”

那邊沉默了一秒,然後道:“我記得你最近有個畫展?”

司淼頓時激動起來:“原來你知道?我還打算給你一個驚喜。”

提到喜歡的畫畫和畫展,她情緒高漲起來,絮絮叨叨地說:“我給你留了一張vip票,你可以直接走特殊通道進,可以參觀整個畫室,沒有限制。這次畫展,我打算……”

話語倏地被打斷,男人的冷漠的聲音透過聽筒傳出來:“別辦了。”

司淼愣住,握着手機的力氣變大。

幾秒後,她幹澀地問:“為什麽?”

那邊響起一連串快速走路的腳步聲,還有一些低聲交談的專業術語。

笪淩的語氣裏帶了些不耐煩:“讓你別辦畫展,哪兒有那麽多為什麽。”

司淼難得倔強起來:“不,我就要辦。”

畫畫是她的愛好,更何況,這次參與展出的畫都是她的心血,每一幅都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為此準備了許久,憑什麽他說不讓展出就不讓展出?

笪淩快速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因為聲音壓得低,司淼只模糊聽到幾句“父親”、“什麽事”、“知道了”、“去了”、“在路上”。

随着車門關上的聲音,那些嘈雜的聲音終于消失了。

笪淩低沉的聲音重又響起:“我說了讓你別辦,你也別畫了。”

他頓了幾秒,不知想到什麽,忽而道:“還是說,其實你是為了給那小子看?”

什麽“那小子”?司淼不懂他在說什麽。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第一句話。

“你憑什麽不讓我辦?憑什麽不讓我畫?這是我的自由!”她很久沒有這麽氣憤過了。

除了氣氛,還很委屈。

她不幹涉他,他又憑什麽幹涉她?

談話逐漸劍拔弩張起來,笪淩的聲音也變得冷冰冰的:“那你大可以試試,看看你能不能辦起來。”

司淼氣極。

即便在京圈裏,笪家也是最頂級的豪門世家。

而笪淩是笪家的下一任家主。

如果笪淩真的施壓,哪裏會有場地方願意提供場地?

沒人願意得罪笪家。

她氣的說不出話,腦子又開始出現一陣一陣的暈眩。

司淼努力平複心情,想再和他好好談談,剛說出一個字,那邊電話就傳來聲音。

“笪總,機場到了。”是林秘書的聲音。

“嗯。”笪淩應了一聲,又道,“還有什麽事等我回去再說。”

說完,電話便挂了。

聽筒裏只剩下忙音。

看着黯淡下去的屏幕,一股熱意湧上眼眶。

司淼咬緊牙關,仰起頭,閉上眼,靠在床頭。

在他心裏,她到底是什麽?

是正當交往的女朋友,還是任意擺弄的玩偶?

司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還是王姨的聲音驚醒了她。

“司小姐!”王姨顧不得其他,一把拉住她的手。

司淼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驚——她剛剛無意識地用手腕處脆弱皮膚去剮蹭病床交界處的鋒利鐵片。

痛感會讓她稍微冷靜下來,心裏不再那麽荒蕪,她習慣了,便無意識地這樣做了。

司淼在王姨有點異樣、還有些擔心的眼光中抽回手,把袖子拉好,歉意道:“抱歉,剛剛沒注意。”

王姨搖頭,說:“沒事兒,還好沒弄出傷來。”

頓了頓,她又說:“按理說這話不該我來說……但司小姐你都喊我姨了,王姨還是想多嘴一句。”

“你要好好愛護自己啊。”

只是普普通通一句話,卻莫名讓司淼眼眶有點濕潤。

她吸吸鼻子,向這個擔憂地望着她的中年女人露出一個笑,輕聲應道:“嗯。”

真好啊,還有人這樣關心她。

--

晚上回去後,司淼送走王姨,走到桌子前坐下,從抽屜裏拿出藥膏,撸起袖子。

只見雪白的手臂上,橫亘了長長短短十來條傷口,雖然都已結痂,看着卻仍然可怖。

司淼用指腹沾了藥膏,柔柔地塗抹在那些血痂上。

她的神色平淡,眼神透着厭倦。

堅持着塗完,她立刻把藥膏收了起來,憊懶地連新開的藥也不想吃了。

不但不想吃藥,連飯也不想吃,食欲全無,再美味的飯菜吃到嘴裏都索然無味,味同嚼蠟。

但人不吃飯會死,所以司淼每天還是會吃一頓。

再多的,就吃不下了。

本就纖瘦的身子更加瘦弱,她卻絲毫沒有感覺。

裙子的腰身變寬了,她不在意;有時候晨起會感到暈眩,她也沒放在心上。

現在,唯二能讓她勉強提起興趣的只有兩件事:畫畫和聽《波娜的港灣》。

所以,即便笪淩說不讓她畫,她也不會同意,更不會遵守。

他不讓她畫,她偏要畫。

只是今天比往常更疲憊,渾身都提不起勁,只是簡單塗個藥都花了她兩個小時。

塗完藥膏後,她坐着發了會兒呆,才去拿畫材。

現在,好像連畫畫也完全不能吸引她了。

她總是發呆,總是走神,拿完後,才發現自己拿的竟然全部都是暗色的顏料。

但她懶得再去換了,索性就就着這些胡亂塗抹。

她現在并沒有靈感,不知道自己要畫什麽,便随便塗抹,畫出什麽算什麽。

身體坐在畫板前,靈魂好像一分為二,一半在畫畫,一半在走神。

那半個走神的靈魂好似飄蕩在空中,冷眼看着這具身體如行屍走肉般,按部就班地生活,毫無活力。

在她身上,看不到奔向未來的朝氣。

一道消息提示音驚醒了司淼,她下意識拿起手機,以為是笪淩給她回了消息。

——她三個小時前給他發了消息,問他什麽時候回來,想和他談談,但他一直沒有回複。

司淼快速解鎖,然後失望地抿直唇角。

不是他。

她滑動界面,點開新消息,是一條彩信。

一個陌生號碼給她發了兩張帶着時間水印的照片。

照片不是非常高清,但對司淼來說,很容易就能辨認出那是誰。

第一張是一個男人并肩和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的背影,看背景判斷的話,地點應該是機場。

男人身材高大,背影熟悉到司淼看一眼就能認出來。

——正是笪淩。

時間是下午五點,司淼在醫院輸液,和笪淩通話完畢後。

原來,他去機場不是出差,是為了接這個女孩子啊。司淼恍惚地想。

第二張照片是晚上六點半。

他和一群人站在一起,衆星捧月般圍着中間的一個女孩子。

正是他專門去機場接的那位。

他這樣的大忙人,原來也會這樣陪着別人玩鬧麽?

這個女孩兒,一定對他很重要吧。

女孩子只露出小半邊側臉,笑得很開心,身體前傾,和笪淩挨得很近,看起來下一秒就要吻上似的。

司淼又看了眼綠色軟件。

他還是沒有回複她。

司淼關了手機,把它倒扣在桌面,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知道自己該信任他的,但大腦就是一片空茫,做不出任何反應。

她恍惚地擡頭,正好看到面前的畫。

這是她信手塗鴉而成,畫的時候甚至沒有集中注意力,也沒注意自己畫的是什麽。

但此時此刻,她總算看清了——

是一個明明已經努力掙紮了,卻還是緩緩被泥潭吞噬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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