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娶了

第4章 娶了

方子晨眉頭又皺起來。

開什麽玩笑呢?

他才十八歲,怎麽能結婚。

人家晚婚晚育,他就算早婚早育也不能早到這個地步。

趙哥兒擡眸看他,見他臉色不是很好,且擰着眉不說話,就知道他是個什麽意思了。

心口有些鈍痛,密密麻麻的,說不上來什麽滋味,就是不好受。

他牽着乖仔的手,不開口,也不哀求,冷漠又有點麻木,像這個事件的局外人。

大不了就是一死,他想。

可···

趙哥兒還是希望有個人能來救他。

他這輩子算上今天活了十九年,産生這種念頭就三次。

第一次是他被拐賣進馬家試圖逃跑被抓住的時候。馬家把他關在一個破舊潮濕又窄小的柴房裏,他被麻繩捆綁着。馬家人天天打他,飯不給他吃,水也不給他喝,手臂上被抽裂的口子流膿生蛆,啃咬着他,那時他年紀尚小,惡心、恐懼、慌亂、又不知所措。

他求馬家人放過他,別打他,他再也不跑了,可馬大壯卻說,不能放了他,要給他個教訓,将他打疼了,打怕了,他以後才不會想着逃跑。

馬家人是真的心狠,硬生生關了他六天。

那時候每天晚上他望着屋頂漏進來的光,想要是有個人來救救他就好了。

……不拘是誰,只要能把他救出去,就好了。

可是···沒有人。

馬大壯那話确實是對的,後面的幾年裏,也許是那一次真的被打疼打怕了,他再沒生過逃跑的心思。

他老老實實,砍柴、下地、洗衣、挑水,什麽活兒都幹,整天連抽轉。

不是不覺得累,而是不敢停下來。

可即便他都這樣了,馬家人還是不準他離開小河村半步。

于是,年幼的他被囚困在這貧瘠之地,給馬家人做牛做馬,不見天日。

第二次是昨晚落水的時候,在他瀕臨絕望之際,他又再一次想,要是有個人來救救他就好了,他還不想死,他的兒子還那麽小。

……然後方子晨出現了。

今天,他又再一次想有個人來幫幫他。

他在小河村算是無根的人。

被休了,沒有娘家可以回。

身上沒有一文錢,甚至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時代近乎苛刻,他丢了馬家這麽大的臉,若方子晨不想要他,村裏容不下他,馬家又會怎麽對他呢?

他的孩子還這麽小,該怎麽辦?

一瞬間,趙哥兒腦海裏閃過種種思緒。

“···爹爹?”乖仔擡頭小小聲的喊他。

盛夏那麽炎熱,趙哥兒手腳冰冷,需要竭盡全力才能維持平靜的語氣,他握着乖仔的小手:“···沒事兒。”

“爹爹不哭。”乖仔說。

方子晨看着馬大娘,慢悠悠的說:“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

“郎君……”

恰在此時,院子外跑進一哥兒,他紅着眼眶哀求方子晨:“求求你娶了趙哥兒吧!不然馬家人回去定會把趙哥兒給浸豬籠的。求求你救救趙哥兒。”

方子晨:“……”

方子晨下意識問村長:“還能這樣?”

村長嘆了口氣。

“趙哥兒是馬家人買回來的,”他無奈的說:“之前日子還過的去,平時給兩口飯吃也不是什麽事兒,但這兩年邊關老打仗,稅收的高,今年朝廷又征了一批人,馬家兄弟三個,底下又還有幾個小子,一大幫漢子,個個都不想去打仗,交的銀子就多了些,現在他們家裏恐怕已經沒什麽銀子了,為了省點口糧賺點錢只能從趙哥兒這裏整。”

“我估摸着回頭他們不是打着失貞的名號沉死趙哥兒,就是把人賣了,總歸是落不得好。”

還人有點慘啊!

方子晨默了。

他算不上多好的人,在不損及自身利益的情況下,他是不介意‘路見不平一聲吼’,可如今要是一心軟,就有可能把自己搭進去。

但他又做不到無動于衷。

方子晨想了想,猶豫好大半天,才艱難的道:“算了,娶就娶,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娶回家當兄弟也不是不行。”

村長臉色還是不太好:“你想清楚了?”

方子晨說:“沒想清楚,可這節骨眼,您說還能怎麽辦?”

村長可憐趙哥兒,替他說話:“這事不怪趙哥兒,回頭你可別打人家,把氣撒人身上,他不容易啊!”

“我不打女人,”方子晨說,想了想又補充:“也不打哥兒。”

村長:“那我去和馬大壯家說一聲。”

馬大壯家本就打着這麽個主意,哪能不同意,只是···

“他們說要三兩銀子。”村長回來說。

“啥?!”

方子晨不解:“這怕不是見我長得帥就以為我好欺負,這什麽道理,被休的,最差的被身無分文的掃地出門,好一點的還能帶嫁妝離開,我又不是娶的他家哥兒,憑什麽還要我掏銀子?想屎吃呢吧他們。”

村長道:“他們說趙哥兒七歲就被他們家買回來,怎麽的也養了好些年,要點銀子不過分。”

養是養了,可趙哥兒後來成了他們馬家兒夫郎,還給他們馬家生了個孫子,養人的幾年花費就當彩禮錢不過分吧!

方子晨嘔的慌。

他攤着說:“那怎麽辦?我現在渾身上下幹淨得連只蒼蠅都站不住腳了,上哪要三兩銀子給他們?”

方才沖進院子求方子晨的哥兒見他松了口,現在又為難起來,生怕他因為那三兩銀子而反悔,他急急跑到趙哥兒身邊,輕輕推了他兩下:“趙哥兒,去,去求求方公子,現在只有他能幫你了,你去求求他。”

趙哥兒站着不動,那哥兒正要再勸說兩句,就聽他迷茫道:“那麽多銀子,他會同意嗎?”

小河村出了名的窮,三兩銀子聽着不多,但有些人家一年都賺不來三兩銀子。

這些年他挨餓受凍偷偷存下來的,也不過三十幾文,前些日子乖仔身體不舒服,已經花光了,三兩銀子對他而言,已然成了天文數字。

“我不知道,”那哥兒說:“但方公子看着是個好的,他剛才都松口了,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替乖仔想啊!他還那麽小,你若是沒了,馬家也容不下他。”

乖仔···

這兩個字仿佛致命一擊。

趙哥兒登時從頭寒到腳。

“公子,”趙哥兒不敢再多想,抱着僅存的絲絲希望,拉着乖仔過去,噗通跪下來:“···求求你幫我們父子一次,以後我會努力賺錢,賺了我還給你,我給你當牛做馬,你幫幫我們,求求你。”

乖仔緊緊挨着趙哥兒下跪,兩只小手撐在地上,奶聲奶氣跟着學:“···求求你。”

他年紀尚小,不知道‘求’這個字意味着什麽。

也不知道此刻跪在地上又意味着什麽。

方子晨目光在他們父子身上來回巡視,最終停在趙哥兒身上。

趙哥兒一張圓臉,常年勞作皮膚被曬的有些黑,但模樣看着還是很顯小,眉宇間甚至還很稚氣,應當還只是個十七/八的少年。

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有什麽特點呢!

方子晨很明白,他們特別的要強,要面子,自尊自負。

他們寧可被臭罵一頓,也不願張嘴說一句‘對不起’。

不到萬不得已,頭顱和脊背永遠都不會彎下妥協。

趙哥兒不比他大多少,然而此刻他卻失了尊嚴傲骨般跪在地上,嘴裏一句又一句‘求求你’。

馬家人一大早就過來鬧,他在跟馬大娘打嘴仗的時候,馬家二媳婦不知道跟趙哥兒說了什麽,趙哥兒不說話,她便對着趙哥兒又是踢又是罵的,賊難聽,那時方子晨就見趙哥兒站着一動不動,跟個木頭樁子一樣。

現在那個被打被罵都不還手的人,就跪在他跟前,腦袋抵在地上低人一等的說求他。

究竟是到了什麽境地,他才會這般?

是不是已經身臨險境無路可走?

又或者是已經毫無希望,孤注一擲?

他軟了膝蓋骨,沒有尊嚴,不知恥辱,應該是他在最絕望之下,所能做的唯一掙紮。

他豁出一切跪下來懇求,若是不同意,等待他的……

是被沉塘還是再一次被賣掉?

張口雜種閉口雜種的馬家人,估計什麽都幹得出來。

哎···

方子晨無奈了。

“村長,你能不能幫我去跟馬家那幫人說說,銀子我先欠着,可以寫欠條,不過也讓他們把休書和趙哥兒的賣身契準備好,到時我拿着銀子過去,跟他們換。”方子晨說。

村長點點頭:“行,這事兒我來解決。”

……

熱鬧散了,趙哥兒和乖仔還跪在地上,方子晨朝他們走過去,語氣疏離:“起來吧!

趙哥兒沒有動。

乖仔輕輕扯他袖子,晃了一下:“爹爹?”

趙哥兒抹了把臉,這才拉着乖仔站起來。

方子晨簡單交代兩句,又回房去了。

他累,他困,他頭腦發熱,他急需睡一覺。

方子晨閉着眼躺在床上,院子裏靜悄悄的。

外頭那兩個大活人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

方子晨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起來時外頭陽光正烈,趙哥兒聽到屋裏有動靜,蹲下跟一直跟在身邊的乖仔說了什麽,乖仔點點頭,往屋子裏去。

門吱呀一聲響,三頭身的乖仔走了進來。

他似乎很不安,從門口到床邊的路上,一直低着頭,兩只小手攪着衣角,對上方子晨的目光,又匆忙低下。

“父···父親~”

“……”

一聲父親叫得方子晨都恍惚了。

他硬是擠出一個笑來:“你喊我哥。”說句不要臉的,他現在也只是個孩子。

乖仔聽了他的話,眼眶頃刻之間就紅了,他對方子晨是懷有期盼的,當下仰頭望着方子晨:“你是不···不喜歡我嗎?我以後、聽話。”

方子晨沒有和小孩相處的經驗,心腸也不硬,對上乖仔濕漉漉又透着委屈的雙眼,幾秒後只得敗下陣來:“行行行,你想喊什麽就喊什麽,喊我兒子都行。”

乖仔抹了把眼淚,滿意了,他小心翼翼的伸手去牽方子晨的手:“父親,吃飯飯。”

他不說方子晨都沒意識到,他已經兩餐沒吃了,一說到吃的,當下肚子就響了起來。

趙哥兒正等在廚房裏,竈臺上的破碗裏裝了一晚黑乎乎的粥。

是糙米混着野菜一起煮的。

方子晨回屋睡覺後,他大着膽子把家裏逛了一下,而後去劉嬸家借了水桶,把水缸裝滿,又把廚房和外頭的院子打掃了一遍。

他希望方子晨醒過來,看到這一切,對他是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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